农历七月初一刚过,日头毒得能把青石板晒裂。阿呆蹲在谷一阁门口给铜铃铛系红绸子,汗珠子顺着额角滚进领窝,嘟囔着:师傅,您总说七月半鬼门开,可这日头晒得人脱层皮,哪有半分阴气?我吧嗒着旱烟锅,烟圈在暮色里打旋:《地官经》云七月朔日,地门洞开,魂归阳世,阳气最盛时恰是阴气始生之际,懂个啥?铜铃铛被穿堂风一吹,声里竟带着几分凉意,惊得槐树上的蝉都哑了声。
三日后的午后,老柳树下聚了半村人。王婶摇着豁口的葵扇凑过来:谷叔,这鬼月天闷得慌,讲点老话解解闷?我磕了磕烟锅,瞥见树影里几个光屁股娃娃在水边扑腾,水花溅得老高。那年潮白河边的事,该提提了——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十五,邻县十来个娃娃在河心洗澡,日头毒得水面泛着白花花的光。
虎子水性最疯,一个猛子能扎出三丈远,我压低声音,烟锅朝野塘方向指了指,可刚游到河心,他突然直挺挺往下沉,像被铁钳拽住了脚。李大爷吧嗒着旱烟,火星在昏沉的光里明灭:后来呢?我摸出烟丝填进锅:捞上来时嘴唇乌青,脉搏都没了。正巧村里有位读过《道藏》的老先生,翻出南朝传下的诈活计——水鬼辨活人气息抓替身,只要骗它这人已醒,没了念想自然松手。
王婶攥紧扇子,指节发白:咋骗?我顿了顿,烟锅里的火星亮得刺眼:全村人围在身边喊虎子醒了!快回家吃饭!阳气重了,水鬼近不得身。喊第一遍时他手指动了,第三遍刚落音,地吐出半盆江水。树荫里的娃娃们吓得往大人身后缩,水面的波光突然晃得人眼晕,竟在涟漪里映出个模糊的白影子。
话没说完,野塘方向突然炸开哭喊。我甩开烟锅就往河边跑,鞋底子蹭着滚烫的石板直冒烟。只见柱子妈瘫在泥地上,头发散乱得像团乱麻,几个壮汉抬着柱子往柳树下冲。那孩子嘴唇发紫,七窍渗着凉气,后颈胎毛上还挂着墨绿色的水草——老辈人说,这是水鬼拽人时留下的。
散开!我翻开柱子眼皮,瞳孔已经开始涣散,铁柱,把他面朝下背起来,提着后腿跑!壮汉照做,孩子肚腹在他肩头颠簸,地吐出口浑水,可牙关还咬得死紧。我把耳朵贴到他口鼻前,连一丝热气都感觉不到,颈动脉也没搏动。拿柳枝!我扯开柱子的小褂,掌根按在两乳头连线中点,看好了!每分钟至少按100次,深度超过5厘米!
阿呆举着柳枝跑回来,手忙脚乱得把叶子都抖掉了。我吼道:带着娃娃们抽空气!快!柳枝抽打空气的声里,我捏住柱子鼻子,往他嘴里吹气,看胸廓微微隆起。三十次按压,两次人工呼吸,汗珠滴在孩子冰凉的胸口,竟滚成了白雾——那是阴气遇阳蒸发的水汽。
光靠科学急救不行!我抹了把脸,看见柱子指甲缝里全是青黑。转头对发抖的乡亲们说:水鬼抓替身图的是,得用老法子断它念想!我抓过阿呆手里的柳枝,蘸了凉水往柱子后颈擦,那水草味混着土腥气,熏得人发晕。听我喊:快走,快走,我们回家了!柱子喘气了,别跟着!
二十多号人扯着嗓子吼,柳枝抽得空气响。喊到第二遍,柱子的手指蜷了蜷,第三遍刚完,他突然呕出半盆带水草的浑水,眼睛慢慢睁开,瞳孔里还映着柳叶的影子。阿呆递姜汤时,手抖得像筛糠:师傅,那水鬼真被吓跑了?我望着野塘腾起的黑雾,烟锅敲在他脑门上:灵不灵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你们别往危险地方钻——《玉烛宝典》里说盐者,阳物也,刚用热盐水擦身,就是要破它的阴湿之气。
阿彩突然炸着毛冲野塘叫,黑红相间的毛竖得像把刷子。来福也对着水面狂吠,红舌头耷拉着,喉咙里发出呜咽——那团黑雾里,隐约能看见个湿漉漉的人影在打转,分明是件破烂的蓝布褂子。去砍桃树枝,拿朱砂来。我盯着那雾,老祖宗说三事不做平安来,不争吵、少夜行、不下水,哪条不是拿人命换来的?
暮色漫过柳梢时,谷一阁的铜铃铛又响了,混着风像有人在暗处叹气。我翻开《太平广记》,指尖划过阴阳有界,七月为通八字。窗户外,野塘的黑雾不知何时散了,只有柳树枝条在风里晃,像谁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头发。阿呆抱着桃树枝打瞌睡,嘴角还挂着姜汤的痕迹——这傻子不知道,今日救柱子,前半用的是西医的心肺复苏,后半靠的是人声破邪的老理,柳枝抽打的不仅是空气,更是刻在人骨子里的敬畏。
夜渐深,我往烟斗里填最后一撮烟丝。谷一阁门口的桃树枝在月光下投出斑驳的影,阿彩蹲在门槛上,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远处野塘传来水鸟扑棱翅膀的声音,惊起一圈圈涟漪——这鬼月的故事,怕是才开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