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叶落了一层,扫起来能堆半簸箕。我蹲在门口择菜,阿彩蜷在桃树根上打盹,来福把红鼻子搁在爪子上,尾巴尖偶尔晃一下。阿呆拎着个破麻袋从胡同口跑进来,裤脚沾着泥,老远就喊:“师傅!张屠户家的骨头,给来福留了一大块!”
他刚把骨头扔给来福,卦馆的木门就被拍得砰砰响。我直起身看过去,门口站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头发梳得油亮,手里捏着部最新款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像是刚查完地址。这人颧骨老高,眼窝凹着,嘴角却往上挑,看着精明,可印堂那片灰气裹着红,是典型的得寸进尺相。
“谷大师吧?”他往门里探了探头,目光在我沾着泥的手上溜了一圈,“我是小周,之前在网上看过您的视频,他们说您算得准。”
我没接话,把菜篮子往阿呆手里一塞:“去,择干净了。”
年轻人却自顾自走进来,掏出烟盒递过来:“抽根这个?”烟盒上印着烫金的字,看着就不便宜。
我指了指墙上的字:“馆里不抽烟。”那是去年写的“心诚则灵”,只是墨迹都快褪没了。
他悻悻地把烟塞回去:“大师,我想算算财运。”
我扫了眼他的手,掌心乱纹里嵌着道斜纹,从食指根直插生命线,这叫“贪狼纹”,主贪小失大。“算什么?”
“就算算我那笔投资能不能成。”他往前凑了凑,手机“叮”地响了一声,他看了眼屏幕,眉梢挑得更高了,“我跟了个项目,眼看就要成了,就是心里有点不踏实。”
阿呆端着茶出来,粗瓷碗往桌上一放,热汽腾腾的:“先生,您喝茶。”他手没拿稳,洒出来的水溅在年轻人的西裤上,立刻洇出片深色。
“你这小子!”年轻人猛地站起来,拍着裤子瞪阿呆,“没长眼啊?”
阿呆吓得脸都白了,手在围裙上蹭来蹭去:“对不住对不住,我给您擦擦。”
“算了算了。”年轻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却又盯着我,“大师,您看我这事儿……”
我往竹椅上一坐,摸出烟斗填上烟丝:“算卦可以,先说好价钱。”
他眼睛一亮:“您说个数!我听说之前有人来,您就收十块八块?”说着掏出手机就要扫码,“我给您八十八,图个吉利,您看怎么样?”
这话刚落,阿彩突然从桃树下窜过来,照着他的裤腿就是一爪子,虽然没伸爪子,却把他吓了一跳。“这猫!”他往后躲了躲,语气里带了火气。
“阿彩通人性。”我划着火柴点了烟斗,“它知道谁该留,谁该走。”
年轻人脸色变了变,又换上笑:“大师真会开玩笑。我知道您是高人,不在乎这点钱。您看我这项目成了,少不了您的好处。”他说着点开手机,屏幕上跳出个视频,是个穿道袍的人在摇头晃脑地算卦,“您看这个李大师,网上粉丝好几百万,人家算一次才收九十九,还送护身符呢。”
我吐了个烟圈:“他是他,我是我。我这卦馆开了三十年,价目表在墙上贴着,明码标价。”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墙上贴着张黄纸,还是阿呆用毛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学生一顿饭,上班不低于1日收入,改运另议”。
“一日收入?”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大师,您这价也太黑了吧?我上次找个大师,就一顿饭的钱,把我前三十年的事全说对了,连我小时候偷邻居家鸡蛋都知道。”
阿呆刚好端着茶出来,闻言傻乎乎地接话:“偷鸡蛋要遭报应的,我娘说的。”
年轻人瞪了他一眼,又转向我:“这样,我给您一百,您就给我算算这项目能不能成,成了我再给您加一百,怎么样?”
我没理他,伸手摸了摸阿彩的背。这猫突然跳下桌子,对着年轻人的脚边撒了泡尿。来福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瘸着腿在尿渍上踩了个梅花印。
“你这猫!”年轻人跳起来,指着我鼻子,“什么意思?”
“它嫌你身上味儿不对。”我磕了磕烟斗,“心术不正的人,自带一股臊气,猫狗都嫌。”
他脸涨得通红:“你这老头怎么说话呢?我看你就是浪得虚名!网上那些大师,人家都知道先免费算过去,算准了再要钱,哪像你这样漫天要价?”
“免费的才是最贵的。”我看着他,“那些人跟你说小时候偷鸡蛋,不过是看你出身农村,农村的调皮孩子有几个不偷鸡蛋的?说你前几年破财,无非是看你穿着打扮猜的。真要能掐会算,早给自己算个金山银山了,还用得着在网上吆喝?”
他被我说得一噎,又掏出手机:“我不管,我就要算,一百块,你算不算?”
这时候阿呆突然凑过来,小声说:“师傅,他印堂发黑,是不是要倒霉?”
年轻人听见了,狠狠剜了阿呆一眼:“你这傻小子懂什么?我这是要发财的相!”
我笑了:“发财?你这项目是跟亲戚合伙的吧?对方是你亲人,你想把他的本钱卷过来,自己独吞好处,对不对?”
年轻人脸色猛地变了:“你怎么知道?”
我指了指他的手,“你食指比无名指长,天生爱占小便宜;中指第一节有个弯,是惯会撒谎的相。刚才你说小时候偷鸡蛋,现在偷亲戚的钱,这叫本性难移。”
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我又道:“你要是信那些网上的大师,就去让他们给你算。他们会告诉你这项目能成,还会夸你有福气,最后让你交八千八的‘转运费’。等你把表哥的钱卷到手,不出三个月,准吃官司。”
这话像是戳中了他的软肋,他往后退了两步:“你……你吓唬我?”
“信不信在你。”我站起身,“我这卦馆不做贪心人的生意,慢走不送。”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转身就走,刚到门口又停下,回头撂了句:“你等着,我找个比你厉害的,到时候让你这破卦馆关门!”
木门被他摔得吱呀响,阿呆看着他的背影,挠了挠头:“师傅,他真会倒霉吗?”
“贪小利的人,早晚会栽在大利上。”我把烟斗里的烟灰磕掉,“前几年有个学生,刚毕业那会儿找我算工作,兜里就剩十块钱,我收了他一块。后来他进了大厂,年年过年都拎着东西来,去年还给馆里换了新桌子。”
阿呆蹲下来给来福顺毛:“那为啥有的人总想着少给钱呢?”
阿彩突然跳上桌子,把桌上的铜钱扒得叮当响。我捡起来看了看,铜钱上的锈迹沾了点泥,倒像是在说什么。
“人心不足啊。”我望着门口的桃树,去年结的桃核,阿呆埋在土里,今年冒出了几棵小苗,“就像这桃树,你给它浇水施肥,它就结甜桃;你总想着不浇水还让它结果,最后只能枯死。”
正说着,胡同口传来吵架声,听着像是刚才那年轻人的声音。阿呆跑出去看,回来时笑得直不起腰:“师傅,那小子骑车摔沟里了!手机也掉泥里了,正跟路过的人吵呢!”
我没接话,把烟斗重新填上烟丝。这时候阳光突然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槐树叶上,亮得晃眼。来福叼着那块骨头,一瘸一拐地往窝里挪,阿彩跟在后面,时不时用尾巴扫扫它的背。
阿呆突然想起什么,拍了下大腿:“师傅,上次那个开饭馆的王大哥,说要请您吃饭,感谢您去年提醒他别租那间临街的铺子,说后来那铺子真着火了!”
“知道了。”我点着烟斗,“告诉他,吃饭就不必了,把欠我的八百块卦金送来就行。”
阿呆“哦”了一声,又问:“那要是有人真没钱呢?就像戴口罩那阵子,李婶家的儿子,兜里就一块钱,您不也给算了?”
“那时候是特殊情况。”我吐了个烟圈,烟圈飘到门口,被风一吹散了,“人都有难的时候,能帮就帮一把。可帮急不帮懒,救穷不救贪。你给他搭个桥,他倒想把桥板拆了卖钱,这种人,神仙也救不了。”
午后的阳光暖起来,阿呆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数着桃树上的青桃。阿彩蜷在他腿上,呼噜声跟猫念经似的。来福趴在旁边,红鼻子一抽一抽的,大概是闻到了厨房里飘来的肉香。
胡同里偶尔有脚步声经过,大多是街坊邻居,进来喝碗茶,聊几句家常。有人问起卦金,我就让他们看墙上的黄纸。时间长了,倒也没人讨价还价,都说谷一阁的卦,值这个价。如果你问的事情连1日收入都不值,你问他干嘛? 虽然说你的收入我不知道是多少,但是欺人欺神莫欺心,明码标价,少的部分自然有天道帮我追回。不准分文不取,每年都有那么几个贪便宜的,第一次你随缘了,那么第二次给不给你看事就是我随缘了。
快傍晚的时候,木门又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个老太太,手里挎着个篮子,里面装着刚蒸的馒头。她看见我就笑:“谷师傅,刚蒸的糖包,给您和阿呆尝尝。”
这老太太前几年老伴儿生病,找我算过日子,当时她兜里只有三十块,我收了她一块。后来老伴儿好了,她就常来送些吃的,今儿个是馒头,明儿个是咸菜,倒比那些送钱的还让人心里暖。
“您留着自己吃。”我刚要推辞,阿呆已经伸手接了过去,咧着嘴笑:“谢谢张奶奶,我最爱吃您做的糖包!”
老太太拍了拍他的头,又对我说:“上午那年轻人,我在胡同口碰见了,跟他表哥打电话呢,说要把表哥投的钱转走,听着就不是正经事。”
我点点头,没说话。老太太又唠了几句家常,临走时塞给我个红布包:“这是我孙子考上大学,按您说的日子办的酒,顺顺当当的,这点心意您收下。”
红布包里是两千块钱,用橡皮筋捆着,整整齐齐的。我推回去:“当初说好的一百,多了不要。”
老太太急了:“您这是看不起我?要不是您说那天日子好,我孙子能超常发挥?这钱您必须收着!”
正推搡着,阿呆突然喊:“师傅,您看天上!”
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起了云,云团飘得飞快,在天上聚成个元宝的形状。阿彩蹲在门槛上,眯着眼睛看天,尾巴尖轻轻晃着。
我叹了口气,把红布推了塞回老太太手里:“规矩不能破。心诚不在于钱多,在于不忘本。”
老太太拗不过我,只好收了,临走时又叮嘱:“明儿我给您送点新摘的豆角,您让阿呆给您炒着吃。”
我看着天边的云,云里像是藏着光,慢慢散开了。“钱多少不重要。”我摸出烟斗,“重要的是,人家记着你的好,你也对得起人家的信。这就像阿彩和来福,一个给个骨头,一个给口饭,就安安分分的,从不想着占更多的便宜。”
阿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去摸阿彩,这次阿彩没躲,任由他挠着下巴。来福趴在旁边,红舌头伸出来,对着夕阳哈着气,像是在笑。
烟斗里的烟丝慢慢燃着,香气混着槐树叶的味道,在空气里飘着。胡同口传来收废品的铃铛声,远远的,像是在说什么老话。我知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这卦馆的门还会打开,会有新的人来,带着各种各样的心事,而我要做的,不过是守着这颗心,不被贪心迷了眼,不被薄情寒了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