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日头斜斜地照在谷一阁的青瓦上。
“师傅,您瞅那狗剩媳妇,前儿个打这儿过,脸黄得跟王奶奶似的。”阿呆忽然抬头,手指着街口,“年前刚嫁过来那会儿,那模样,城里姑娘就是不一样,街坊都说跟画报上的明星似的呢。”′
我吐出个烟圈,把烟斗在鞋底磕了磕:“你这憨货,就看见皮相了。狗剩是个实诚孩子,娶那城里姑娘进门时,他那堂弟小石头眼里就透着邪乎——‘见他荣贵,愿他流贬’,那眼神,明摆着是妒火在烧呢。再说他娘张大娘,那阵子还拎着刚出锅的豆腐来我这儿,非让合八字,嘴里念叨着‘天王菩萨保佑’,我早瞧着这婚事里藏着点拧巴。”
正说着,卦馆的竹帘被掀得哗啦响,一个穿粗布褂子的后生闯进来,裤脚沾着泥点,脸涨得通红,正是狗剩。这小子一进门就往地上跪,膝盖砸得青砖砰砰响。
“谷大师!您得救我媳妇!”狗剩声音发颤,“她这阵子跟疯了似的,天天摔东西,见了我就骂,好好的人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我娘刚才还在家哭,说‘天王菩萨,这是造了什么孽’……”
我把烟斗往案上一放,指了指旁边的木凳:“起来说话。你媳妇刚嫁过来时,性子不是这样吧?”
“不是不是!”狗剩急得直搓手,“她以前说话轻声细语的,城里姑娘嘛,爱干净,每天把屋里收拾得亮堂。自从怀了孕,就开始变了。先是嫌我身上有豆腐味,后来就天天哭,说我在外头有人了,现在连饭都不做了,说看见我就心烦……对了,家里那只老黄狗最近也不对劲,整天耷拉着尾巴,见了人就躲,昨儿个还被石头砸破了腿,小石头说是野狗闯进来,帮着赶呢。”
脚边的阿彩忽然站起来,弓着背朝门口炸毛,喉咙里呜呜低吼。我抬头一瞅,狗剩的堂弟小石头正倚在桃树底下,手里把玩着串劣质佛珠,脸上挂着假笑。
“哟,堂哥也在呢?我就说家里找不着人,原是来麻烦谷大师了。”小石头走进来,眼睛滴溜溜地扫过狗剩,“其实也没啥大事,城里姑娘娇气,怀了孕更爱闹腾,哥多担待着点就成。那老黄狗是该管管,整天乱窜,保不齐带了啥晦气。”
我拿起案上的罗盘,慢悠悠转着:“小石头这话在理。‘血气和则情志宁’,孕妇性情大变,除了胎气,还得看看周遭是不是有啥东西扰了气场。家里的畜生最通灵性,狗不对劲,多半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阿呆凑过来,指着罗盘上跳动的指针:“师傅,这针咋老晃悠?”
我没理他,盯着小石头:“你最近常去你哥家?连狗都熟了?”
小石头摸了摸鼻子:“是啊,我哥忙,张大娘又得卖豆腐,我这当弟弟的,不得多去照看着点嫂子?前儿还帮着喂了喂狗,那老黄狗见了我可亲了。”
“亲?”我冷笑一声,烟斗在案几上敲出火星,“是亲到你偷偷往它脖子上贴东西了吧?”
小石头脸色一僵:“谷大师这是啥意思?我就是给狗系了个布条,怕它乱跑丢了。倒是嫂子,整天疑神疑鬼的,我看是城里待惯了,受不了乡下日子,该找个大夫瞧瞧。”
阿彩忽然跳上案几,一爪子拍掉小石头手里的佛珠,珠子滚了一地。阿呆慌忙去捡,被一颗珠子滑得趔趄,正好撞在狗剩腿上。狗剩没站稳,怀里掉出个用红线缠的小布包,解开一看,是半张黄纸,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符,还沾着几根狗毛。
“这是啥?”阿呆捡起黄纸,傻乎乎地递给我,“上面画的跟师傅您画的符不一样,还沾着狗毛呢。”
狗剩顿时急红了脸:“我身上咋会有这东西?这不是我的!”
我接过黄纸,眉头皱成个川字:“坎宫属水,主婚姻,上面画的却是‘离火’符,用黑狗血混着坟头土画的——狗通人性属土,土能载污,这是借畜生阳气带晦气呢。狗剩家那老黄狗总往他媳妇房里钻,怕是被人在脖子上贴了同款符。”我抬眼瞅着小石头,“这符的墨色发乌,是用阴干的柳树枝蘸的朱砂,前儿个我瞧见你在村西头柳树林里转悠,手里就攥着这树枝。”
小石头嘴角撇了撇:“谷大师可别瞎说,谁瞧见我捡柳枝了?这布包从哥身上掉出来,指不定是他自己不学好,听了哪个野路子的歪招。”
狗剩气得浑身发抖:“我啥时候藏过这脏东西!你前儿个来家里借锄头,趁我去仓房找工具,在我屋里待了老半天,准是那时候塞我兜里的!”
“哥咋能这么说?”小石头眼眶一红,倒像是受了委屈,“我知道你嫌我穷,娶不上城里媳妇,可也不能往我身上泼脏水啊。”
我没理会他的装腔作势,指着黄纸上的褶皱:“这符被人揣在怀里焐了三天,边角都软了。狗剩今儿个穿的是新洗的褂子,兜里干干净净,倒是你,袖口沾着的坟头土,跟符上的泥点一个色。”
阿呆突然插嘴:“师傅,我知道!上次我去供销社买线,看见小石头哥买了这红线,还问售货员哪种线缠东西不容易松,说要给狗做个项圈。”
小石头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却梗着脖子不肯认:“买红线咋了?我给我娘缝鞋用不行吗?总比某些人,自己管不住媳妇,就赖旁人使坏强!”
“你还嘴硬!”我把黄纸往桌上一拍,“你哥家堂屋东南角那玻璃花瓶,是他媳妇从城里带来的吧?瓶里怕是塞了不该塞的东西,正好跟狗身上的符呼应着。阿呆,拿上桃木剑,跟我走一趟。”
到了狗剩家,刚进门就见老黄狗趴在门槛边哼哼,脖子上果然有块没撕干净的黄纸,毛都被粘得打结了。我直奔堂屋东南角,那玻璃花瓶放在那里,瓶身上落满了灰,看着就没精神。让狗剩把瓶子拿下来,倒过来一磕,滚出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布偶,布偶胸口插着根针,上面还缠着几根头发和狗毛。
“这是……”狗剩气得声音发颤,“我媳妇的头发!还有老黄狗的毛!”
小石头站在门口,抱着胳膊冷笑:“哥你看,果然是冲着嫂子来的。这布偶针脚歪歪扭扭,倒像是女人的手艺,说不定是哪个嫉妒嫂子的长舌妇做的。”
“你闭嘴!”我指着布偶上的补丁,“这布是去年供销社处理的处理品,蓝底白花,你娘身上那件罩衣就是这料子,袖口磨破了,跟布偶上的补丁一个形状。”
小石头的脸彻底垮了,却猛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是又咋样?谁让他狗剩占着城里姑娘享福!我娘卧病在床,他娘卖豆腐赚的钱,宁愿给儿媳妇买雪花膏,都不肯借我给我娘抓药!这城里媳妇就是个狐狸精,把他迷得忘了本,我就是要让她变丑,让他们家鸡飞狗跳!”
我蹲下来,看着他:“‘侵人所爱,等于盗劫’。你哥去年给你娘垫的医药费,够买三车雪花膏了;你盖房缺的椽子,都是他上山砍了半个月才凑齐的。做人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
“那是他活该!”小石头猛地站起来,眼里迸着凶光,“谁让他投了个好胎!我娘要是有张大娘那本事,我也能娶城里媳妇!”
正说着,里屋传来“哐当”一声,接着是女人的尖叫。狗剩赶紧冲进去,只见他媳妇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地躺在地上,羊水已经破了。老黄狗突然窜起来,对着小石头狂吠,还想扑上去咬他,被我喝住了。
“快叫救护车!”我喊道,一边让阿呆去烧热水,自己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三粒黑药丸,“让她含着,能稳住气血。把狗脖子上的黄纸撕了,用桃木剑蘸着清水给它擦擦身。”
救护车呼啸而来,拉着狗剩媳妇和狗剩走了。小石头站在院子里,看着远去的车影,嘴角竟勾起一丝冷笑。老黄狗蹲在他面前,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我看着他,叹了口气:“你嫂子这胎本就弱,被你用邪符一冲,怕是要遭大罪。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夜里能睡得安稳?”
“睡得香着呢!”小石头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最好一尸两命,省得碍我的眼!”
这时张大娘卖完豆腐回来,一进门看见地上的布偶,又瞅见狗脖子上的黄纸,手里的豆腐板“哐当”掉在地上,扬手就给了小石头一巴掌:“你个丧尽天良的!那狗还是你小时候从老家抱来的,你连畜生都不如!”
小石头捂着脸,恶狠狠地瞪着张大娘:“你打我?你早就盼着我死了,好让你儿子独吞家产!”说完扭头就跑,撞翻了院门口的柴火垛,头也不回地没了影。
三天后,狗剩抱着个襁褓来谷一阁,脸上带着倦意,眼底却有了喜色。老黄狗跟在他脚边,脖子上系着新布条,精神头好了不少。
“谷大师,谢谢您。我媳妇没事,生了个小子,就是早产了半个月,得在保温箱里多待几天。”他把一个红包塞给我,“这是一点心意,还有……小石头他……”
“昨儿个有人瞧见他在镇东头赌钱,输光了家底,还跟人说要去城里打工,再也不回这穷地方了。”我指了指后院,“他临走前偷了你家挂在墙上的腊肉,被老黄狗追着咬了三里地,裤腿都撕破了。”
阿呆跑进来,手里举着个破布包:“师傅,您看!这是小石头哥扔在村口老槐树下的,里面是那半张黄纸,还有他那串劣质佛珠,被踩得稀烂。”
我接过布包,扔进炭盆里。火苗“腾”地窜起来,烧出一股焦糊味。“这人心要是歪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我把一串桃木小挂件递给狗剩,“给孩子戴着,能挡挡邪气。那玻璃花瓶我让阿呆埋在桃树下了,过些日子让你娘去庙里烧柱香,家里的气场慢慢就顺了。”
狗剩千恩万谢地走了,老黄狗回头朝村口望了望,摇着尾巴跟了上去。阿呆挠挠头:“师傅,小石头哥就这么跑了?他真不悔改啊?”
我抽了口烟斗,看着桃树影在地上晃:“有些人心里的妒火,烧得比地狱的业火还旺,不是几句劝就能灭的。”
阿彩忽然从墙头跳下来,嘴里叼着块碎玉佩,上面刻着个“安”字,正是小石头小时候弄丢的那块。我拿起玉佩,对着太阳照了照,里面的红光浑浊不堪,像是蒙了层灰。
“这小子的善根,怕是早被怨气啃光了。”我把玉佩扔进抽屉深处,“阿呆,去把那串给老黄狗做的平安符挂上,畜生比人懂感恩,该得些福报。”
阿呆应着跑了。我靠在竹椅上,看着烟斗里的烟圈慢慢散开,混着槐花香飘向远处。这人间的恶念啊,就像田埂上的杂草,你今儿个除了根,明儿个一场雨,它又从石缝里钻出来了。正想着,就见张大娘提着一篮豆腐脑走过来,离老远就喊:“谷大师,尝尝新做的豆腐脑,天王菩萨保佑,总算让我们家熬过这坎了……”
别说什么好兄弟,就连一母同胞的亲姐姐,若见弟弟两口子日子过得比自己红火,弟妹能力又压过自己一头,照样能红了眼。嘴上挂着“咱们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最亲”,背地里却铆足了劲挑拨离间,一门心思盼着弟弟离婚才甘心。
那份藏不住的嫉妒,早盖过了血脉亲情。见不得旁人好的心思一旦生了根,连最亲的手足都能变成搅家的棍,把“血浓于水”的体面撕得稀碎,只留些搬弄是非的腌臜念头在心里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