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封信写完,杜厚朴都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才小心地折叠好,用特制的火漆封口,盖上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私人印记。他一共写了五份,分别给五个在不同营、担任不同职务、但都绝对可靠的老部下。
写完信,杜厚朴将五封密信郑重地交到李彝殷手中,紧紧握住他那布满老茧的大手,目光凝重如山:“李兄,这五封信,关乎我们下一步行动的成败,更关乎我家大人的安危与这洛阳城的命运,千万小心!迟些会有人来取,到时烦请李兄对其说明,务必亲手交到他们本人手中,绝不可经由他人转递,也绝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李彝殷接过信件,感受到那沉甸甸的分量,他肃然点头,将信件仔细地贴身收好,沉声道:“杜老哥放心!信在人在!李某以党项儿郎的荣誉起誓,必不辱命!定将这五封信,一枚不少地交到来人手中!”他顿了顿,又道,“某与带来的三十八名兄弟,就分散潜伏在这附近几处隐秘据点,随时听候调遣,到时杜老哥安排妥当了我等便去广胜军潜伏。”
窗外,秋雨依旧连绵不绝,哗啦啦地下着,仿佛没有尽头。而在这一方小小的、不起眼的院落里,一场关乎洛阳命运、决定许多人未来的暗涌,就在这雨幕的掩护下,悄然汇聚,只待那石破天惊的一刻到来。
而此时的诏狱深处,潮湿闷热,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尿臊味和若有若无、仿佛渗入石壁的血腥气,令人作呕。狭窄的甬道两侧,石壁上挂着的油灯灯苗微弱地跳动着,投下昏黄而摇曳的光影,勉强照亮前路,却更添几分阴森可怖。隐约可闻的锁链拖曳声、痛苦的呻吟声以及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压抑的哭泣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乐章。
王隐在一名面无表情的狱卒引导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这令人心悸的甬道。他穿着太师的紫色官袍,在这肮脏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额头上不断渗出冷汗,官袍的后背也已被汗水浸湿一片。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明黄色的绸布,那是皇帝让他来“问话”的旨意,仿佛这样才能给他一丝虚幻的勇气。最终,他们在一扇厚重的、锈迹斑斑的铁门前停下。狱卒掏出钥匙,插入锁孔,费力地转动,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声响,然后猛地向内推开。
一股更加浓烈的恶臭混合着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王隐忍不住用手帕捂住了口鼻,强忍着胃里的翻腾,迈步走了进去。护卫们则自觉地留在了门外,如同两尊门神。
牢房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头顶一个小小的、装着铁栅栏的气窗透下一点微光,混合着墙角一盏如豆油灯的光芒。王璟若和谢明君并肩坐在墙角一堆勉强算是干燥的稻草上,两人都穿着肮脏的囚服,发髻有些散乱,脸上带着污迹,但腰杆却挺得笔直。听到动静,王璟若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水,看向门口。当看清来人是王隐时,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仿佛早已料到会有此一幕,或者说,早已不将此人放在心上。
谢明君则连头都未抬,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将脸转向墙壁,毫不掩饰她的厌恶与鄙夷,仿佛多看王隐一眼都会玷污了自己的眼睛。
王隐挥手让随行进来的狱卒也退到门外,并示意他们将牢门虚掩。沉重的铁门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并未完全关死,留下一条缝隙,透进一丝甬道的光线和外面狱卒隐约的身影。牢房里顿时只剩下他们三人,以及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无处不在的霉味。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三人的影子投射在斑驳潮湿、布满可疑污渍的石壁上,扭曲、拉长,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沉默,在狭小压抑的空间里令人难堪地蔓延,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声和火盆中炭火偶尔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噼啪”声。
“……璟若。”王隐终于艰难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这寂静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璟若没有回应,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只是用那双深邃如同古井、平静得令人心寒的眸子,静静地、毫无感情地看着他,仿佛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王隐被他看得浑身汗毛倒竖,一种混合着深入骨髓的愧疚、无法言说的恐惧以及被如此无视而升起的莫名恼怒的情绪,如同毒蛇般在他心中翻腾、噬咬。他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不敢再与王璟若那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的眼神对视,语气不自觉地变得生硬起来,试图用官威来掩盖内心的虚弱:“陛下……命我来问你……你与那叛贼李昭,是如何暗中勾结、密谋造反的?在朝中文武大臣里,还有哪些人是你们的同党?晋王李从善……又与你们有何不可告人的图谋?你若是识相,从实招来,或许……或许陛下念在往日情分上,还能……还能对你从轻发落。”他越说越快,仿佛背诵一篇拙劣的文稿,试图用这些冠冕堂皇的问题来填充内心的空洞与恐惧。
王璟若闻言,嘴角微微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与怜悯的弧度,那弧度冰冷如刀:“王太师,这些话,是龙椅上的陛下让你来问的,还是飞霜殿里那位蛇蝎心肠的娘娘?或者……”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直刺王隐内心深处,“是你自己心虚,想从我这里得到某种……可笑的确认,来安抚你那日夜不安、备受煎熬的魂魄?”
王隐脸色骤然一变,如同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子,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他强作镇定,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拔高,带着一丝尖利:“你……你休要胡言乱语,攀诬圣听!此乃陛下旨意!你……你只需回答我的问题!”他挥舞着手中那卷圣旨,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