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夏日,在表面的浮华与暗地的算计中,一天热过一天。太液池的荷花开得愈发繁盛,层层叠叠的碧叶与粉白的花朵,在灼热的阳光下蒸腾出略带腥甜的香气。宫娥们穿着轻薄的夏裳,执着长杆团扇,在回廊水榭间穿梭,带起阵阵香风。然而,这歌舞升平的景象,却难以掩盖宫阙深处那日益浓郁的腐朽与不安。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股焦灼的气息,如同暴风雨前的闷热,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动荡。
千里之外的河北大地,情况则截然不同。烈日炙烤着干裂的土地,官道两旁的杨柳无精打采地垂着枝条。自后唐灭梁以来,河北诸道承受了连年征战的主要压力,民生凋敝,仓廪空虚。邺都,这座北方雄镇,因其地理位置重要,成了收纳降卒、安置流民、囤积粮草的战略要冲。也正因如此,它成为了各种矛盾汇聚、一触即发的火药桶。
军营之中,怨气早已不是秘密。校场上,几个满脸风霜的老兵围坐在树荫下,就着浑浊的凉水啃着硬邦邦的胡饼。
“他娘的,这日子没法过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队正啐了一口,“说好的灭梁之后重重有赏,这都多久了?赏钱没见着,连粮饷都一拖再拖!家里婆娘娃儿还等着米下锅呢!”
旁边一个瘦高个的弩手叹了口气:“听说洛阳城里,陛下日夜笙歌,那些唱戏的伶人,赏赐动辄千金。景进那狗奴才,前几日又纳了一房小妾,排场比节度使还大!我们的卖命钱,都填了这些蛀虫的无底洞!”
“还有那个新来的王太师,王隐!”一个粗壮如同铁塔般的陌刀手瓮声瓮气地插嘴,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那是个什么东西!弑主求荣的老狗!在定州刮尽了地皮,跑到洛阳摇身一变,成了太师!我们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杀,倒落得如此下场!”
“赵将军去洛阳为我们请命,这都去了快一个月了,一点消息都没有!”刀疤队正忧心忡忡地说道,“别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斥候打扮的骑兵飞驰入营,几乎是滚鞍下马,脸色煞白地冲向中军大帐。
不久,低沉而急促的聚将鼓声“咚咚”响起,打破了军营午后的沉闷。
所有士卒都意识到,出大事了。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刚刚赶回、一身风尘仆仆的赵在礼,面色铁青地站在主位前,他身边站着几位心腹将领,个个神情激愤。
“诸位!”赵在礼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一丝颤抖,“本将……愧对弟兄们!”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块垒尽数吐出,“我到了洛阳,求见陛下,陈情粮饷之事。结果……结果连宫门都没进去!枢密院的人说陛下操劳国事,无暇接见。景进那狗贼,倒是见了,可你们猜他怎么说?”赵在礼的声音陡然拔高,“他说‘尔等降卒边军,不知感恩,陛下天恩,允尔等存活已是格外开恩,竟还敢索要赏赐?如今国库空虚,尔等当体恤圣意,共克时艰!’体恤?我们拿什么体恤?拿一家老小的命吗?”
帐下将领一片哗然,怒骂声不绝于耳。
“这还不算!”赵在礼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跳,“我多方打听才得知,朝廷已有密令,欲将我银枪效节军调往塞北苦寒之地戍边,名为移镇,实为分散瓦解!而且,根本没有移镇赏钱!他们这是要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啊!”
“反了他娘的!”一位性格火爆的副将“噌”地拔出佩刀,狠狠劈在旁边的木柱上,“朝廷不仁,休怪我等不义!将军!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对!反了!与其被朝廷像猪狗一样宰杀,不如拼死一搏!”
“将军!您带我们干吧!咱们占了这邺都,向朝廷讨个说法!”
群情激愤,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赵在礼看着台下那一张张因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脸,看着他们眼中燃烧的火焰,他知道,军心已变,大势已去。他本非大奸大恶之徒,也从未想过要背叛朝廷,但朝廷的凉薄、同袍的生死,以及自己可能面临的清算,让他别无选择。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厉,终于取代了犹豫。
他缓缓拔出自己的佩剑,剑锋在昏暗的帐内闪烁着寒光,声音沉痛而决绝:“诸位弟兄!非是我赵在礼不忠不义,实是朝廷无道,奸佞当权,赏罚不明,忠奸不辨,逼得我等忠勇之士走投无路!今日之举,只为清君侧,诛奸佞,绝非反叛陛下!我等据守邺都,上书陈情,若朝廷能诛杀景进等奸佞,补发粮饷,严惩贪墨,还天下一个公道,我等仍愿为陛下守此重镇,效忠唐室!若朝廷执迷不悟……”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剑指洛阳方向:“那我等便在这邺都,与那些祸国殃民的奸佞,血战到底!”
“愿随将军!清君侧!诛奸佞!”帐内帐外,吼声震天动地。
兵变,如同野火般迅速蔓延。长期压抑的怒火被点燃,乱兵们砸毁了象征朝廷权威的节堂,打开了府库,分发了兵甲粮草。少数试图弹压的忠于朝廷的将领,或被乱刀砍死,或被囚禁起来。邺都城头,象征后唐的旗帜被粗暴地扯下,换上了临时找来的、意义不明的各色旗帜,在风中凌乱地飘扬。城门紧闭,吊桥高悬,一座北方雄镇,一夜之间易主。
邺都被占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带着血腥与烽烟的气息,飞速传向了洛阳。沿途州县,或惊惧,或观望,或暗中串联,平静的河北大地,瞬间暗流汹涌。
洛阳皇宫,清凉殿中。
殿内四角放置着巨大的冰鉴,雕刻着蟠螭纹路的青铜器皿内,冰块缓缓融化,散发出丝丝白色的寒气,勉强抵御着窗外的酷热。李存义穿着一件轻薄的明黄色常服,斜靠在铺着竹席的逍遥榻上,与刘玉娘对弈。棋盘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棋子则是温润的黑白玉石。刘玉娘今日穿着一袭湖水绿的薄纱宫裙,隐约可见其下曼妙的曲线,她玉指拈着一枚白玉棋子,沉吟未落,眼角眉梢带着慵懒的风情,似乎全然不受暑气影响。
李存义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飘向殿外那被阳光照得白晃晃的庭院。自从胡柳陂之战后,他内心深处总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尤其是在这看似太平的夏日午后,那种对失控的恐惧,如同水底的暗礁,偶尔会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