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所有罪恶都隐藏在深宫。乾德二年,王衍巡游至阆州。行宫暂设于原刺史府,虽经匆忙扩建装饰,依旧难掩其临时征用的仓促。但这并不影响蜀主的“雅兴”。
这一日,王衍在地方官员的簇拥下,乘坐敞舆在阆州城内招摇过市,美其名曰“体察民情”。行至一处相对清净的街巷,偶一抬头,瞥见临街一户小院窗边,一位布衣荆钗的年轻女子正低头专注地绣着花。阳光洒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柔和清丽的轮廓,虽无脂粉修饰,却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动人韵致。
王衍的眼睛立刻直了,銮驾也随之停下。他指着那窗口,对身边伺候的内侍道:“去,将那女子带来,朕要问问这阆州的民风。”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踹开那扇并不结实的木门,冲入院中。院内,女子何氏与其年迈的父母吓得魂飞魄散。何氏惊恐地躲到母亲身后,其父何康壮着胆子颤声问道:“各位军爷……有……有何贵干?”
“少废话!陛下要见你家女儿,是天大的恩典!还不快让她出来!”侍卫头目粗暴地推开何康,目光贪婪地在何氏身上扫过。
“不!不行!小女……小女已许配了人家,下月就要过门了!求军爷开恩,求陛下开恩啊!”何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其母也搂着女儿痛哭失声。
“聒噪!”侍卫不耐烦了,直接上手将何氏从其母怀中强行拖拽出来,不顾她的哭喊挣扎,拖出了院门。何康挣扎着想追,却被其他侍卫一脚踹翻在地,只能伏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拖走,脸上老泪纵横,口中发出绝望的哀嚎。
何氏被带至銮驾前,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如同风中落叶。王衍仔细端详,见她虽衣着朴素,哭得梨花带雨,却更显楚楚可怜,心中甚是满意,笑道:“果然有几分野趣,留在民间刺绣岂不可惜?带入行宫,封为采女。”语气轻松得如同买下一件玩物。
何氏的未婚夫家闻此噩耗,如遭雷击。那青年书生跌跌撞撞冲到行宫外,不顾一切地跪地哭喊,磕头哀求:“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啊!草民与何氏青梅竹马,早已定下婚约,求陛下念在我二人情分,放还小女子吧!草民愿做牛做马报答陛下恩德!”额头磕在青石板上,顷刻间鲜血直流。
侍卫试图驱赶他,动静惊动了里面的王衍。王衍得知后,非但不以为意,反而觉得扫兴,挥挥手道:“既是朕已封了她,便是朕的人。赏那人家绢帛百匹,算是朕补他的聘礼了。让他休要再纠缠!”
冰冷的、精美的丝绸送到了那书生手中,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怀抱着代表耻辱的“赏赐”,望着森严紧闭的行宫大门,回想起未婚妻在订下婚约时娇羞的眼神,只觉得天旋地转,万念俱灰。回到家中,他一言不发,将自己反锁在房内,当夜便用一根麻绳,悬梁自尽,以最决绝的方式对抗这无道的暴政。消息传出,阆州百姓无不暗自垂泪,却个个敢怒而不敢言。
乾德六年秋,通往秦州的官道上,一片末日来临般的混乱。
“快!快!磨蹭什么!陛下的銮驾马上就要到了!这条路再给本官平整三遍!一颗石子也不许有!那边的驿站,帷幔为什么还是旧的?全部换掉!用最新的蜀锦!库里没有?没有就去征!去抢!耽误了迎驾,老子要你们的脑袋!”一个肥头大耳、急得嘴角冒泡的州官,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手中的马鞭胡乱抽打着空气。
道路两旁,是被官兵驱赶着、如同牲口般日夜不停劳作的民夫,他们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绝望,机械地挥动着工具。更远处,本应金黄的稻田一片狼藉,穗子稀疏,因为壮劳力都被强征来服这要命的“皇役”了。
“爹!爹!不好了!里正带着官差……又……又来村里了!”一个青年连滚带爬地冲过田埂,脸上满是惊惶,仿佛见了鬼。
老农手中的锄头“哐当”一声落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又……又是为了选‘宫女’?”
青年带着哭腔:“是啊!说是陛下圣驾要经过我们县,需要仙子伺候!里正带着那群如狼似虎的官差,挨家挨户地闯啊!看到稍微齐整点的姑娘,不论定没定亲,直接就记名拉走!村头李家的二丫头,昨天刚及笄,今天就被他们拖上车了!她娘哭喊着去拦,被官差一鞭子抽倒在地!”
“天杀的!这还让不让人活了!!”老农捶胸顿足,混浊的老泪滚落下来,“这哪里是圣明天子巡幸,这分明是阎罗王出巡,小鬼们索命啊!快!快让你娘和你妹妹带上干粮,立刻躲到后山那个最隐秘的山洞里去!没听到我敲锣传讯,死也别出来!”
类似的恐怖场景在巡幸队伍计划经过的所有州县疯狂上演。百姓闻风丧胆,有女儿的人家更是陷入了巨大的恐惧之中,纷纷举家逃难。地方官员们却将此视为天赐的晋升良机,他们拼命盘剥百姓,强征暴敛,将搜刮到的最好的食物、最美的酒、以及最漂亮的女子——不管是用买的、骗的还是抢的——都精心准备起来,只为填充那浩浩荡荡、如同贪婪蝗群般缓慢蠕动的巡幸队伍,博取皇帝陛下的“一笑”。
队伍终于来了。五万“精锐”禁军盔甲鲜明,旌旗蔽日,却只是为了炫耀排场,毫无战意;三千乘辎重车吱呀作响,满载着酒肉珍宝、乐师舞姬以及皇帝的无穷欲望,车队前后绵延百余里,声势浩大,却散发着腐朽的气息。
王衍则坐在极尽奢华的銮驾中,听着靡靡之音,喝着琼浆玉液,享受着沿途官员“忠心”进献的各类“贡品”,包括那些被强征来、眼中含泪、浑身发抖的“仙子”们。他所过之处,财富被席卷一空,民生凋敝,田园荒芜,怨气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却又在刀兵的威慑下,被迫摆出万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虚假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