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西北天德军的漫长官道,在史玉娘眼中,是一条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由血泪、泥泞和彻骨绝望铺就的黄泉路。深秋的寒风早已转为凛冬的酷寒,如同无数把浸了盐水的锋利冰刀,轻易地刺透她们身上单薄破旧的灰色囚衣,割裂着裸露在外的肌肤。沉重的木枷压在稚嫩的脖颈和肩头,粗糙的木头边缘随着每一步的挪动,反复摩擦着早已破皮流血的伤口。伤口在汗水的腌渍、寒风的侵袭和灰尘的覆盖下,迅速化脓溃烂,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臭气味,引来嗡嗡飞舞的绿头苍蝇。每一次枷锁的晃动,都带来钻心刺骨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押解的兵丁如同驱赶一群会说话的牲畜,手中的皮鞭带着呼啸的风声,随时可能落在任何行动稍慢或看起来不顺眼的人身上。一个年迈的、曾经是父亲侧室的姨娘,因为连日饥饿和风寒,体力不支踉跄了一下,沉重的木枷让她无法保持平衡,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地里。鞭子便如同毒蛇般毫不留情地抽在她佝偻的背上,“啪”的一声脆响,本就褴褛的囚衣瞬间撕裂,露出下面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鞭痕。姨娘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随即被粗暴地拖到路边,像丢弃垃圾一样扔在那里,不知死活。没人敢多看一眼,队伍在皮鞭的催促下,麻木地继续前行。
食物是粗糙得如同砂纸、几乎能割破喉咙的麸皮硬饼,和混着冰碴、沙砾、甚至草屑的冷水。饥饿如同附骨之蛆,日夜疯狂地啃噬着她们的肠胃,带来一阵阵令人痉挛的绞痛。史玉娘亲眼看着一个比她小两岁的堂弟,原本圆润的小脸迅速凹陷下去,眼睛大得吓人。在连续几天的高热和饥饿中,他小小的身体一点点变冷、变硬,最终在某个寒冷的清晨,被草草地丢弃在路边的乱石堆里,成了盘旋的乌鸦和饥饿野狗争抢的食粮。母亲紧紧抱着她,用自己同样瘦骨嶙峋、仅存一丝温热的身躯,徒劳地试图为她遮挡些许刺骨的寒风。但母亲的体温也在迅速流逝,眼神越来越黯淡、浑浊,咳嗽声撕心裂肺,常常咳出带着泡沫的暗红色血块。
塞外的风沙是另一个无情而残酷的恶魔。狂风毫无征兆地卷起,裹挟着漫天遮日的黄沙,打得人睁不开眼,口鼻里瞬间灌满呛人的土腥味。沙粒无孔不入,钻进她们纠结打结、爬满虱子的头发,钻进溃烂流脓的耳朵,钻进化脓的伤口,和汗水、血水、泪水混合在一起,在皮肤上结成一层层肮脏丑陋、如同龟裂大地般的硬壳。夜晚露宿荒野,寒风呼啸如万千冤魂在耳边哭嚎,冻得人骨髓都仿佛结了冰。她们只能像受惊的羊群一样紧紧依偎在一起,用彼此仅存的那点可怜的体温和微弱的呼吸,来证明自己还活着,还在这个炼狱里挣扎。
母亲的身体终于到了极限。在一个风雪交加、天地一片混沌的夜晚,队伍被迫困在一处勉强可以避风的岩石山坳里。史玉娘蜷缩在母亲冰冷的怀里,听着母亲胸腔里如同破风箱般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艰难的呼吸,感受着母亲的心跳像即将燃尽的烛火般微弱地搏动。母亲用尽生命中最后的、如同游丝般的气力,冰凉枯槁的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抚摸着女儿那布满污垢、冻疮和泪痕的小脸。那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足以将灵魂都溺毙的不舍与绝望,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玉娘…我的…玉娘…活下去…答应娘…一定要…活下去…”气息如同断线的风筝,骤然断绝。那抚摸着她的手,也无力地垂下,永远地冰冷僵硬了。
史玉娘没有哭。巨大的悲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击垮了她所有的感知,反而让她的心彻底冻结成一块万载寒冰。她只是紧紧地、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地抱着母亲那逐渐变得冰冷、僵硬、如同石块般的躯体,小小的身体因为极致的寒冷和铺天盖地的绝望而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泪水早已在无数个暗夜里流干,只剩下空洞得如同深渊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漫天狂舞的、仿佛要将这世间一切悲苦和罪恶都彻底埋葬的狂暴风雪。活下去?在这比死亡更冰冷的地狱里,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只有那刻骨的恨意,如同冰冷的种子,在冻土深处悄然埋下。
当天德军苦役营那低矮、破败、散发着绝望气息的土坯围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史玉娘几乎认不出水洼倒影中那个蓬头垢面、形销骨立、眼神死寂如同千年古潭的影子就是自己。昔日的官家千金,早已被碾磨成尘埃。
这里没有“安置”,只有无穷无尽的苦役和比流放路上更加赤裸、更加残酷的地狱折磨。她们被粗暴地编入“罪妇营”,干着连最强壮的男丁都难以承受的苦役:在深冬刺骨的、漂浮着冰碴的浑浊河水里,徒手淘洗着堆积如山、散发着汗臭和血腥的沉重军衣,冰冷的河水如同无数钢针扎入骨髓,双手很快冻得红肿发紫,继而裂开溃烂,脓血和脏水混合在一起;在盛夏毒辣的烈日无情曝晒下,挥舞着沉重的铁锄,在坚硬如铁的盐碱地上开荒,锄头砸下去火星四溅,震得虎口崩裂,纤弱的腰肢仿佛随时会被压断;背着比自己身体还高、沉重如山的柴捆,在陡峭崎岖、布满尖锐碎石的山路上艰难跋涉,脚底早已磨得血肉模糊,每走一步都在染血的碎石上留下一个带血的脚印。
监工手中的皮鞭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呼啸的风声,随时会舔舐上她们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躯。一个眼神的怠慢,一次动作的迟缓,甚至仅仅是因为监工心情不好,都可能招来劈头盖脸、毫不留情的毒打。营中管事的校尉姓胡,是个满脸横肉、眼袋浮肿、浑身散发着劣质酒气和汗臭味的家伙。他看向这些昔日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贵妇人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贪婪、淫邪和一种凌虐弱者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