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浓稠得化不开的墨汁,彻底吞没了洛阳宫阙最后一丝天光。白日里死寂破败、如同巨大坟茔的万岁殿,此刻却灯火通明,恍若白昼。巨大的蟠龙金柱上,新挂的数十盏硕大牛油巨烛噼啪燃烧,火焰不安地跳跃着,融化的蜡泪如同凝固的血滴,沿着柱身那些刀劈斧凿、烟熏火燎的深刻伤痕,缓缓流淌、堆积,将往昔的创伤映照得愈发狰狞刺目。跳动的火光在这空旷得令人心悸、穹顶高耸入幽暗的大殿里,投下无数巨大而扭曲、如同鬼魅挣扎狂舞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蜡油焦糊味、新熏的沉水香那甜腻得发闷的气息,以及一种顽固地渗透自建筑深处木料朽烂的阴冷霉味,三者混合、发酵,酿成一种令人昏沉欲睡却又莫名焦躁不安的奇异氛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殿中央,巨大的蟠龙御座之下,临时铺就的猩红氍毹,如同一滩刺目的鲜血。伶人乐班正屏息凝神地演奏着,个个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丝竹之声靡靡婉转,琵琶轮指如珠落玉盘,笙箫呜咽似林间幽咽,箜篌拨弦若空谷回响,本该是盛世华章、太平雅乐,在这空旷死寂、阴影幢幢、仿佛能吸走一切生气的宫殿里,却显得格外空洞、飘渺、底气不足。每一个音符都如同无根的浮萍,在无形的压力下微微颤抖,随时会被四周那深不可测、如同实质的黑暗彻底吞噬。
李存义斜倚在宽大冰冷、伤痕累累的蟠龙宝座上,一身明黄常服在烛光下刺目耀眼,却衬得他脸色愈发灰败晦暗,如同久病未愈。他手中无意识地转动着一只雕工繁复的犀角杯,杯中是粘稠如血的西域葡萄美酒,酒液随着他指尖的微颤而轻轻晃荡,倒映着他眼底深重的、几乎要将灵魂都吸走的倦怠,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空洞与疏离。白日里踏入这宫殿时的惊悸与苍白,似乎被几杯滚烫的烈酒暂时压入了脏腑深处,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麻木,仿佛灵魂被硬生生抽离了躯壳,只剩下一个疲惫的、被无形丝线牵引的空壳。
只见其半眯着眼,目光没有焦点地、茫然地扫过殿中那些或年轻或苍老的伶人面孔,那些精心排练、耗费心力的曲调似乎并未真正进入他的耳中,只是化作了嗡嗡的背景杂音。腰间那道几乎要了他性命的旧伤,在酒意的蒸腾和殿中湿冷的双重刺激下,又开始隐隐作痛,每一次细微却尖锐的抽痛,都让他眉头不自觉地痉挛般轻蹙,指尖死死捏紧了犀角杯冰凉的杯沿,指节因用力而透出青白。
“陛下,”一个尖细油滑、如同钝刀刮过瓷器的声音陡然刺破了沉闷的乐声。伶官之首景进,面皮白净无须,光滑得如同剥壳的鸡蛋,穿着一身过分鲜艳、绣满折枝花卉的绯色锦袍,整个人如同一个行走的、随时会炸开的彩球,满脸堆砌着谄媚的笑容,趋着小碎步急急上前,深深一躬,几乎将腰弯成了虾米,额头几乎要碰到冰冷的青砖地面。“奴婢斗胆扰了陛下清听。今日教坊新排了一出《霓裳羽衣》残段,虽非盛唐全貌,宫商角徵羽或有缺漏,却也颇得其中几分飘渺神韵,不知陛下……可有雅兴一观?”他眼珠滴溜溜转动,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赤裸裸的邀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皇帝眉宇间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如同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李存义眼皮极其缓慢地抬了抬,仿佛这个动作也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梦呓般的咕哝,算是默许。他换了个更深的姿势,几乎将自己整个陷进那冰冷坚硬的宝座靠背里,仿佛那毫无生气的木头能给他一丝可怜的支撑,抵挡无处不在的寒意和空虚。
景进脸上的笑容瞬间如同盛开的、层层叠叠的菊花,灿烂得近乎刺眼。他连忙转身,尖着嗓子,将调门拖得又长又高,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隆重:“陛下有旨——传——霓——裳——羽——衣——舞——!”
丝竹之声陡然一变!从之前的靡靡之音,瞬间转为一种空灵悠远、带着异域神秘风情的旋律。琵琶拨弦如碎玉飞溅,清越激扬;筚篥悠扬呜咽,似有孤鹤唳于云端,凄清高绝。殿侧那厚重的、绣着模糊不清瑞兽图案的帷幕,被无声地拉开一角,数名身着轻薄如雾的彩纱舞衣、环佩叮当的舞伎,如同被春风吹拂的彩蝶般,轻盈地飘然而出,水袖翻飞,身姿曼妙,带起一阵香风。然而,殿内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在刹那间便被那最后款款步出的领舞之人牢牢攫住,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刘玉娘,如同月宫仙子谪落凡尘,悄然出现在猩红的氍毹之上。
她并未如其他舞伎般浓妆艳抹,刻意招摇。只薄施粉黛,淡扫蛾眉。一身素净得近乎清冷的月白锦缎舞衣,剪裁得极其精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细修长、玲珑有致的曼妙身姿。衣料看似素雅,却隐隐用极细的银线绣满了繁复精致的缠枝莲纹,只在烛光流转、角度变幻的瞬间,才偶露一丝内敛的、如同月华流淌般的光华,清雅脱俗中透着难以言喻的、深藏不露的华贵底蕴。乌黑如最上等绸缎的长发松松挽起一个堕马髻,仅斜插一支素雅无华的羊脂白玉簪,几缕未经束缚的青丝柔顺地垂落颈侧,更衬得她裸露的肌肤胜雪,脖颈修长优雅如高贵的白天鹅。她始终低垂着眼帘,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在光洁如玉的面颊上投下两弯淡淡的、惹人怜惜的阴影,巧妙地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莲步轻移,足尖点在柔软的氍毹上,竟悄无声息,如同踏月而行、不惹尘埃的精灵,那份轻盈与稳定,绝非寻常舞伎所能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