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里路程,在追兵的亡命搏杀和不断减员中,显得格外漫长。当那座横跨在干涸汶水故道上的巨大石桥轮廓终于出现在朦胧的晨雾中时,王彦章身边仅剩下不足十骑,且人人带伤,马匹口吐白沫,已是强弩之末!
“快!过桥!过了桥就是兖州地界!”
王彦章精神一振,嘶声吼道。他猛夹马腹,催促着疲惫不堪的乌骓马,向着石桥东端冲去!
石桥古朴厚重,由巨大的青石砌成,桥面宽阔,可容数骑并行。桥下,深秋的汶水近乎干涸,只有浅浅的水流在乱石间蜿蜒,露出大片龟裂的河床和丛生的枯黄芦苇。
就在王彦章残骑堪堪冲上桥头,踏上桥面不足十步之时——
“嗡——!”一声凄厉的鸣镝响箭,如同死神的号角,骤然划破寂静!
紧接着,桥东河堤茂密的枯柳林中,以及桥头不远处几座废弃的砖窑后,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
“杀王彦章!休走了王铁枪!”
“放箭!”
早已埋伏在此的石敬瑭部五百精锐亲卫营骑兵,如同从地狱中钻出的恶鬼,骤然杀出。他们占据了绝对的地利和先机,密集的箭矢如同飞蝗般,从河堤和窑场后泼洒而来,瞬间覆盖了桥头狭窄的区域!
噗!噗!噗!
利箭破空的闷响接连炸开,箭簇入肉的撕裂声令人毛骨悚然。王彦章身侧最后几名亲卫在猝不及防的箭雨下纷纷中箭,精铁打造的箭簇轻易穿透皮甲,深深扎入血肉。一名亲卫咽喉中箭,鲜血从指缝间喷涌而出;另一名被三支箭同时射中胸口,仰面栽倒时眼中还凝固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惨叫声此起彼伏,又戛然而止,只剩下箭矢颤动时发出的嗡嗡余音。
“吁——!”
乌骓马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三支羽箭深深没入它修长的脖颈,箭尾的白羽在晨风中剧烈抖动。又有两支箭射中马腹,鲜血顺着乌黑的皮毛汩汩流下,在青石桥面上汇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洼。这匹跟随王彦章征战多年的神骏前蹄猛地扬起,马眼中倒映着主人惊愕的面容,随后重重将他掀下马背!
轰!
王彦章魁梧的身躯如同半截倾倒的铁塔,狠狠砸在冰冷的青石桥面上。浑铁枪脱手飞出,枪杆撞在桥栏上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随即滚落一旁,枪尖在石面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火星。肩背和腿部的伤口受到猛烈撞击,剧痛如潮水般席卷全身,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鲜血从嘴角溢出,在青石上洇开一片暗红。
“围起来!要活的!”
石敬瑭阴冷的声音在桥头回荡。他手持丈八马槊,在一众亲卫簇拥下策马缓缓而出。晨光中,他脸上交织着猎人捕获猛虎的兴奋与冷酷,嘴角噙着一丝志得意满的冷笑。数十名唐军步卒挺着长枪大盾,枪尖如林,盾牌相连,结成密不透风的铁桶阵,从四面八方向倒在地上的王彦章缓缓逼近。锋利的枪尖在朝阳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每一步踏在青石桥面上的脚步声都如同催命的鼓点。
王彦章挣扎着想要站起,但左腿传来钻心的剧痛——落马时显然摔断了腿骨。他半跪在地,右手五指深深抠入石缝,青筋暴起;左手下意识地向身旁摸索,想要抓住那杆陪伴他半生的铁枪,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的青石。他缓缓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步步紧逼的唐军,布满血污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无尽的愤怒、不甘,以及一丝英雄末路的悲怆。他猛地从靴筒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横在胸前,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
“来啊!唐狗!取我王彦章的头颅去领赏吧!看尔等要填上多少条性命!”
他的目光如刀,一一扫过周围唐军士卒年轻而紧张的脸庞,扫过石敬瑭那张带着胜利者傲然的面孔,最后落在远处中都方向那片尚未散尽的硝烟之上。梁国…真的完了吗?这个念头如同一柄钝刀,狠狠剜进他的心脏。一股巨大的悲凉几乎将他淹没,比身上的伤痛更加难以忍受。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王招讨有令!生擒王彦章者,赏千金!官升三级!”一声高喝从唐军阵后传来。
一声高喝从唐军阵后传来。包围圈如潮水般分开一道缝隙。一骑缓缓策马而出,停在枪阵之外。来人并未披甲,只着一身半旧的梁军将领服色,正是刚刚投唐不久的康延孝。他奉常春之命,快马加鞭赶来执行一项特殊的使命——劝降。
康延孝勒马而立,目光复杂地凝视着桥面上那个浑身浴血、断腿半跪、却依旧挺直脊梁的昔日同袍。晨风吹动他额前散落的发丝,露出下面那双饱含复杂情绪的眼睛——有对这位无双猛将发自内心的敬佩,有对其愚忠的惋惜,有对自己叛将身份的复杂心绪,更有一丝物伤其类的悲凉。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对着王彦章抱拳行礼,声音低沉而清晰:
“王将军!大势已去,何苦玉石俱焚?唐皇陛下求贤若渴,素知将军忠勇!若将军肯归顺我大唐,必不失王侯之位!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何苦为那昏聩腐朽之梁室殉葬?!”
此言一出,桥头顿时陷入死寂。连呼啸的秋风都仿佛凝滞,唯有远处几只乌鸦的啼叫在空旷的河床上回荡。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王彦章身上,等待这位梁国最后的名将作出抉择。
王彦章缓缓抬起头,布满血污和汗水的脸上,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康延孝。那目光中蕴含的,不再是战场上的狂暴杀意,而是如同万载寒冰般的鄙夷、愤怒和一种被彻底侮辱的悲怆。他认识康延孝,昔日同在梁军,虽无深交,但也知其是能征惯战之将。但如今,竟成了唐军的说客。
“康…延…孝!”
王彦章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仇恨与不屑。
“你这背主求荣的无耻之徒!也配在王某面前聒噪?劝我降唐?”
他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濒死雄狮的咆哮,响彻石桥,震得周围唐军耳膜嗡嗡作响:
“我王彦章,乃大梁之将!深受国恩!岂有朝事梁而暮事唐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