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黎明笼罩着黄河两岸,溃败的梁军如同被狼群驱赶的羊群,在绝境中迸发出最后的疯狂。一些溃兵在极度的恐惧驱使下,试图跳入春日里冰冷刺骨的黄河求生,却在瞬间被刺骨的寒流夺走体温,四肢迅速僵硬麻木,徒劳地挣扎扑腾几下,便被浑浊湍急的河水无情吞没,只在水面上留下几个转瞬即逝的绝望气泡和一圈圈扩散的血色涟漪。
当阎宝手中的横刀带着一道凄冷的弧光,劈倒最后一名试图守护那面早已倒伏在地、沾满泥污血渍的帅旗的梁军军士时,冰冷的刀锋已被粘稠温热的血浆染成一片暗红。他布满血丝、如同鹰隼般锐利冰冷的视线,越过眼前这片尸横遍野、断肢残骸堆积如山、血流几乎将泥泞冻土染成暗红沼泽的惨烈修罗场,投向了不远处那座在晨光熹微中更显死气沉沉的堡垒——杨刘城。
此刻,那座被死亡阴影彻底吞噬的城池上稀稀拉拉竖立的几面旗帜,无精打采地垂着,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为满城亡魂招魂的幡旗。城墙早已多处坍塌倾颓,巨大的缺口处裸露着被战火反复熏燎、呈现出焦黑色的夯土内核。缺口内外,胡乱塞满了从城中拆下的门板、破烂的家具、装土的麻袋,甚至清晰可见一些穿着梁军服饰、早已僵硬发黑、肢体扭曲的腐烂尸体被当作填充物塞在其中,散发出阵阵恶臭。
更令人心悸、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是笼罩在整个城池上空的那片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没有守军激昂的呐喊,没有弓弩齐射的破空声,甚至连巡逻的人影都稀稀拉拉,步履蹒跚,摇摇晃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每一次挪动都耗费着生命中最后的气力。一股难以形容、令人作呕的恶臭,顽强地穿透了战场上弥漫的浓烈血腥与皮肉焦糊气味,幽幽地、却又无比清晰地飘散过来,钻入每一个人的鼻腔。
那是尸体长期无人掩埋、在潮湿环境中高度腐烂的甜腻尸臭;是疫病肆虐横行、病人呕吐物和排泄物散发的酸腐恶气;是极度饥饿之下,一切生机断绝后,绝望本身散发出的、混合着尘土与死亡的气息……这是属于“死城”的独特气味,是死亡本身浓缩成的实体,浓烈得几乎能凝结在空气中,形成一层肉眼可见的灰败薄雾,令人闻之肠胃翻腾,心生无边寒意。
“将军!溃兵涌向城门了!”副将指着城下,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只见大批如同惊弓之鸟、侥幸从落雁滩那血肉磨盘中挣扎冲出的梁军溃兵,如同决堤的黑色浊流,哭喊着、推挤着、咒骂着、哀嚎着,带着满身的血污泥泞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绝望地涌向杨刘城那扇紧闭得如同铁闸般的城门。他们用血肉模糊的拳头疯狂捶打,用肩膀不顾一切地撞击,用残破的刀柄、捡来的石块甚至自己的脑袋,拼命敲打、撞击着厚重冰冷的门板,指甲在粗糙的木头上抓出道道血痕,留下绝望的印记。
“开门啊!快开门!放我们进去!求求你们了!”
“后面是唐狗!是杀神阎宝啊!安将军!救命啊!”
“兄弟!开门!看在同袍一场的份上!开门啊!”
城头上,终于出现了一些晃动的人影。安彦之在两名同样形容枯槁、摇摇欲坠的亲卫搀扶下,艰难地出现在主城楼的垛口后,那凄惨的模样令阎宝几乎认不出这个曾经以悍勇闻名的梁军宿将!
长期的缺粮和肆虐的疫病,早已将这座要塞的守军和居民折磨得不成人形。安彦之原本魁梧的身躯仿佛被抽干了血肉,只剩下嶙峋的骨架勉强支撑着沉重的甲胄,那甲胄在他身上显得异常宽大空洞,如同挂在竹竿之上。蜡黄的脸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如同骷髅,布满了疲惫、绝望和病态的灰败,眼白浑浊发黄。他的嘴唇干裂发紫,剧烈地颤抖着,几次想举起手中的令旗,手臂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最终无力地垂下。
开城门?放入这些惊惶失措、如同惊弓之鸟的溃兵,紧随其后的唐军精锐必定像闻到血腥的鲨鱼,瞬间就能冲开缺口,杨刘城本就摇摇欲坠、守军饿得连武器都拿不稳的防御将瞬间瓦解。
不开?眼睁睁看着城下被唐军如同砍瓜切菜般屠戮的,是自己日夜期盼的援军,是同袍手足……这残酷的抉择,榨干了他油尽灯枯的身体里最后一丝心力。他的眼神在城下哀嚎的同袍和远处滚滚而来的唐军铁流之间痛苦地游移,每一秒都如同煎熬。
就在这致命的犹豫瞬间,城下的溃兵中,一些绝望到极点、已然疯狂的士兵,开始用身体更猛烈地撞击城门,甚至用残破的刀剑劈砍着巨大的门栓,发出咚咚的闷响和刺耳的刮擦声。混乱中,城门内侧似乎也传来了微弱的骚动和呼喊——是城内饿得眼睛发绿、想要开门抢夺溃兵身上可能携带的丁点食物的军民?还是同样绝望、想要放同袍入城求生的守城士兵?亦或是疫病缠身者在痛苦呻吟?这内忧外患的混乱,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瞬间的内外混乱,给了战场嗅觉敏锐如猎豹的阎宝绝佳的机会!
“夺门!”阎宝的横刀向前猛地一指,吼声如同炸雷,瞬间压过了战场上的喧嚣。
早已蓄势待发的数名横冲都悍卒,如同鬼魅般从马背上跃下。他们身手矫健异常,利用溃兵制造的巨大混乱和城头守军因安彦之犹豫而反应迟钝的空档,在后方同伴精准的、压制性的箭雨掩护下,借助战场上拾起的云梯和城墙本身的破损处,如同猿猴般敏捷地攀爬而上!
一场短暂却极其血腥的肉搏在狭窄的城墙上爆发。饿得连武器都几乎拿不稳、步履虚浮、眼冒金星的梁军守兵,如何抵挡得住这些如狼似虎、刚刚在血火中淬炼过的唐军百战精锐?刀光闪过,残肢断臂飞起,守军像割倒的麦子般倒下。一个梁军士兵勉强举起锈迹斑斑的长枪,却被一名横冲都士兵轻易荡开,反手一刀削去了半个脑袋,脑浆和鲜血喷溅在冰冷的城砖上。抵抗微弱得如同烛火遇狂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