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被冰河上骤然腾起的烽火粗暴撕裂。一点,两点,十数点猩红火光沿着黄河南岸蜿蜒数十里的木栅防线次第亮起,夯土筑就的烽燧台上,堆积如山的柴草被疯狂点燃。赤红火舌裹挟着滚滚黑烟,在铅灰色的天幕上撕开一道道狰狞伤口,将不祥的血色泼洒在凝固的冰河表面。那急促蹿升的烈焰,分明是梁军惊惶的嘶吼,转瞬间便传遍了杨刘城头每一个垛口。
“呜——呜——呜——!”
低沉而凄厉的牛角号声在杨刘城头炸响,瞬间压倒了呼啸的寒风。紧接着,城楼最高处那面巨大的鼙鼓被疯狂擂动。“咚咚咚咚咚——!”沉重的鼓点如同滚雷一般,狠狠砸在每一个守城梁军的心头,也砸碎了黎明前最后一丝虚假的宁静。
“敌袭——!唐狗渡河了!上墙!都他妈给老子上墙!”梁军守将安彦之嘶哑的咆哮在城头炸开,带着惊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身披厚重的山文铠,头盔上的顿项在寒风中剧烈抖动,一手按着腰间的环首刀柄,一手狠狠指向冰河上那一片汹涌而来的黑色浪潮。
城头瞬间陷入一片混乱的喧嚣。刚刚还在跺脚取暖、蜷缩避寒的梁军士卒如同被捅了窝的马蜂,慌乱地抓起倚在墙边的长矛、弓弩,跌跌撞撞地冲向各自的垛口。铁甲碰撞声、军官的厉声叱骂、士兵惊恐的呼喊混杂在一起。冰冷的空气仿佛被点燃,弥漫开浓重的恐惧。
安彦之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面向河滩的城墙正中央,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卫,死死抓住冰冷的垛口,探身向下望去。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借着烽火和东方天际初露的一丝惨淡鱼肚白,他看到了一幅足以让任何守将头皮炸裂的景象:
铺满碎雪的冰河之上,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铁流正以惊人的速度奔涌而来。没有震天的呐喊,只有一片低沉压抑、令人心胆俱裂的“嚓嚓嚓嚓嚓”声——那是数千副棱刺蹄铁狠狠刮擦、啃噬冰面发出的死亡轰鸣。后唐骑兵!这支大军中最锋利的獠牙!他们来得太快了,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冰层仿佛成了他们天然的驰道。黑色的浪潮在冰面上席卷,锋矢直指那道蜿蜒如巨蟒、横亘在河岸滩头的连绵木栅——后唐登岸的最大阻碍。
“放箭!快放箭!射住阵脚!别让他们靠近木栅!”安彦之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地狂吼。他的命令被身边的传令兵用尽力气吼出,迅速传遍城头。
城垛之后,梁军的弓弩手们仓促地张开了弓弦。冰冷的铁指扣住冰冷的弦,冻得僵硬的手指在不住颤抖。弓臂在寒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随着一片杂乱而急促的“嗡——嗡——嗡——”声,第一波箭雨带着梁军士兵的恐惧和绝望,歪歪扭扭地射向冰河。羽箭在寒风中飘摇,大部分无力地落在冰面上,徒劳地钉在冰层里。只有少数几支侥幸射中了冲在最前方的后唐骑兵,人和马在疾驰中轰然栽倒,溅起一片冰屑和血花,但瞬间就被汹涌的铁蹄洪流无情地吞没、碾过。
“废物!瞄准!再射!”安彦之气得暴跳如雷。他知道,这点稀疏的箭雨,对于如此庞大的骑兵集群,无异于隔靴搔痒!他猛地转头,朝着烽燧方向再次怒吼:“求援!点烽!点最大最急的烽!告诉贺将军,告诉汴梁!后唐主力踏冰来袭!杨刘危在旦夕!速援!速援——!”
最高处的烽燧台上,梁军士兵几乎将所有的干柴、油脂都堆积了上去,火焰猛地蹿起数丈高,浓烟滚滚,直冲云霄——这是最高等级的求援信号!
然而,就在这烽火点燃的刹那!
冰河之上,后唐骑兵集群的侧后方,突然响起一片更加密集、更加整齐划一的弓弦震鸣!
“嘣——嘣——嘣——!”
如同无数张巨弓同时被天神拉开!那不是零散的弓手,而是成建制、分波次、严格指挥下的集群攒射。
黑压压的箭矢,带着更加凄厉的破空尖啸,如同骤然升腾的乌云,瞬间遮蔽了晨曦微露的天空。它们的目标,并非城头,而是那些刚刚燃起、正疯狂传递着求救信号的烽燧台!以及木栅之后、城垛之间,所有敢于冒头射箭的梁军士兵!
“举盾——!”梁军军官的嘶吼淹没在恐怖的箭雨呼啸声中。
噗!噗!噗!噗!噗!
沉闷的撞击声如同暴雨打芭蕉,瞬间在城头、在木栅后、在烽燧台上爆响。
最惨烈的莫过于烽燧台,那巨大的、毫无遮蔽的火焰堆成了最醒目的靶子。第一波密集的弩箭如同长了眼睛,凶狠地攒射在烽燧台顶端的梁军士兵身上。惨叫声戛然而止,几个火人惨叫着翻滚着从高台上坠落。紧接着,第二波、第三波......强劲的弩箭深深钉入烽燧台的木架结构,甚至射穿了夯土墙,堆积的柴草被射得七零八落,刚刚燃起的冲天烽火,竟被这精准而猛烈的远程打击生生压制了下去。浓烟依旧,但火焰却迅速萎靡、缩小。
城垛之后,更是死伤枕藉。梁军弓箭手刚刚射出一箭,还未来得及缩回垛口,便被呼啸而至的弩箭狠狠钉穿。箭矢穿透皮甲、札甲,甚至直接射穿头颅,鲜血瞬间染红了冰冷的城砖。惨叫声、哀嚎声此起彼伏。侥幸未被射中的梁军士兵,惊恐地将身体死死蜷缩在垛口女墙之后,再也不敢轻易冒头。后唐的箭雨仿佛无穷无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持续不断地倾泻在城头有限的暴露区域,形成一道致命的压制火力网。
“将军!烽火…烽火被压住了!兄弟们露头就死啊!”一个满脸是血的梁军校尉连滚带爬地扑到安彦之脚边,声音带着哭腔。
安彦之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猛地拔出环首刀,指向城下木栅方向:“不管烽火!死守木栅!滚木礌石!给我砸!砸死那些靠近木栅的唐狗!”他清楚,一旦让后唐骑兵踏着冰面直接冲到城下,后果不堪设想。这道耗费巨大心血建造的数十里木栅,是最后的屏障。
就在梁军被城头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注意力被迫转向城下防御时,真正的杀招,在冰河与木栅之间那片狭窄的滩涂上,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