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君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青瓷杯壁映着她略显苍白的指尖:“只是...月理朵虽有才智,但终究是女子,又骤逢大变。”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渐沉的暮色,“不知在那虎狼环伺的朝堂之上,她能否稳住心神,展现出足够的魄力与手腕,真正掌控局面?”她轻轻摇头,一缕发丝垂落在额前,“这其中的变数,极大。”
厅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王璟若静静地听着二人的意见,目光落在案几上的地图上。契丹的疆域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辽阔,而临潢府的位置,恰好被一滴未干的墨迹覆盖,仿佛预示着那里即将被鲜血浸染。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地图上蜿蜒的山脉线条,指腹感受着羊皮纸粗糙的质感。
对于月理朵,他心中始终萦绕着一份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她当年援手之恩的感激,有对这位草原明珠聪慧坚韧的欣赏,更有一份沉甸甸的...愧疚。特别是此次从阿古直口中得知,自己离开云内不久后,月理朵便匆匆嫁给了耶律阿保。虽然明知那是政治联姻,是草原部落的生存法则,但王璟若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辜负了那份朦胧的情愫。而如今,耶律阿保又死在了自己手中,这无疑又将月理朵推入了另一番的凄凉境地。命运的无形之手,似乎总是将他与她的悲剧联系在一起。他有些不敢想象,当自己以征服者或“援助者”的姿态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会是怎样的情景?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眼眸中,会映出怎样的情绪?怨恨?无奈?还是...一丝渺茫的希冀?
理智的浪潮冰冷地冲刷着这些纷乱的思绪。一个声音在心底清晰地呐喊:王璟若!你是后唐的大军统帅!此刻若无你伸出援手,以月理朵一介女子之力,在那些如狼似虎的契丹贵族围攻下,只怕顷刻间便会粉身碎骨,香消玉殒!那不仅是恩人的陨落,更是后唐可能失去的一个极其宝贵的战略契机!公私两难,情势逼人!
随着夕阳逐渐西沉,窗棂在地面上投下大片的阴影,移动得极其缓慢,仿佛时间也如三人一般于此刻凝滞。王璟若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莽莽苍苍的群山,眼神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决绝。远处的山峦在暮色中渐渐模糊,如同被泼墨晕染的水墨画。
良久,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仿佛瞬间撑满了整个空间,带起一股凛冽的气势。随后目光如电,扫过常春和谢明君。接着抬起右掌,重重拍在厚实的桌案上!
“砰!”一声闷响,震得案上的镇纸都跳了一跳,笔架上的毛笔也簌簌作响,墨汁在砚台中荡起细微的涟漪。
“传令!”王璟若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般斩钉截铁,瞬间驱散了所有的犹豫与彷徨,重新恢复了他身为一军统帅那种一往无前的决断,“命大军与鞑靼骑兵,即刻结束休整!明日我便返回阿亦里营地!三日之内,起兵——东进!”
这道命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荡起千层巨浪。它标志着如今北疆最精锐的军团,将锋锐的兵锋,直指契丹的心脏——临潢府。一个充满变数、危险与机遇并存的新篇章,就此掀开。
而就在王璟若的帅令下达后,庞大的战争机器如沉睡的巨兽般轰然苏醒,为东进做最后准备的同一时刻。千里之外,契丹国都临潢府,那座象征着权力巅峰的皇宫深处,气氛却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宫墙内的每一块砖石都仿佛浸透了权力的腥甜气息。
装饰着契丹传统狼图腾与萨满符文的华丽宫室内,月理朵,这位新寡的契丹皇后,正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靠近南窗的软榻上。窗棂半开,外面是临潢府夏末日里难得一见的湛蓝晴空,几缕洁白的云絮悠然飘过。然而,这明媚的景色却丝毫无法驱散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霾。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一方绣着金狼纹样的丝帕,不断来回捻动着,似乎想借此来发泄心中的愤懑。
自从耶律阿保的遗体被秘密收于宫中后,那沉重的棺椁仿佛也压在了她的灵魂之上。每一日,她都在极度的惶恐与巨大的压力中度过。宫墙之内,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那些前来“探视”、“慰问”的宗室亲王、部落酋长、朝中重臣,他们看似恭敬的眼神背后,无不隐藏着试探、算计,甚至是毫不掩饰的野心与贪婪。每一次接见,都像是一场无声的厮杀,让她精疲力竭。
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阴影。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过往的岁月。从草原部落的明珠,到跟随耶律阿保东征西讨,经历了多少风餐露宿、刀光剑影?受尽苦难的双手,此刻似乎又在隐隐作痛。那些年虽然艰苦,但耶律阿保待她,确是倾注了远超寻常的疼惜与尊重。他是雄主,是枭雄,但在她面前,常常会流露出难得的温柔。这份不同于娘家人的、带着铁血气息的温暖,是她在这权力漩涡中仅有的慰藉与依靠。尤其是在契丹建国,她登上皇后之位后,那份尊荣更是达到了顶点。整个契丹国,除了耶律阿保,无人敢对她有半分不敬。她曾天真地以为,那些颠沛流离、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结束了,苦尽终会甘来。
然而,权力的巅峰亦是欲望的深渊。当契丹国力日盛,耶律阿保的野心也随之急剧膨胀。富庶的中原,尤其是幽云十六州那片膏腴之地,成了他眼中无法抗拒的诱惑。月理朵并非短视之人,她深知中原王朝的底蕴与韧性,更清楚贸然南侵的巨大风险。她曾数次委婉相劝,试图让他将精力放在巩固草原、发展内政上。然而,每一次,都被耶律阿保用温柔却不容置疑的话语挡了回来。“月理朵,我的阿点夷离,你安心管理好我们的后方便是。开疆拓土,建立不世功业,那是男人的事,是天神赋予我的使命。”他的眼神炽热,充满了对征服的渴望,那份执着让她感到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