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的铜锅咕嘟作响,羊骨在沸水中翻卷。王璟若往锅里丢了把葱段、姜片,香气混着水汽漫过梁柱:“在代州乡下和云内之时,哪敢奢望吃羊肉?那时便总是怀念在定州时候府中的那碗羊肉。”他忽然捉住她沾着血水的手指,用温毛巾擦净,“太行陉时,我被大军困在山头,便心想着,若能活着回去,定要给你煮锅滚热的羊肉汤。”
蒸汽模糊了视线,谢明君望着他被蒸汽熏红的眉眼,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能与你共咽糟糠者,必能同享荣华。”此刻她看他往汤里撒盐,手势轻得像在替她描眉,于是伸手接过盐罐:“我来。” 却因握惯长枪的力道,撒多了半勺。王璟若不禁笑出声来,又从陶罐里舀出勺雪水:“契丹人说,盐是腾格里的眼泪,多了便加雪水,就像战场上吃了亏,总要找补回来。”
汤勺在锅里画着圈,羊肉的鲜香渐渐浓郁。谢明君盯着自己切得歪扭的肉块,忽然笑出声:“倒像你在枢密院画的布防图,东一块西一块。”王璟若夹起块羊肉吹凉,递到她唇边:“试试,这可比我当年在兵营里煮的‘泥沙汤’强百倍。”她张嘴咬住,肉质酥软,咸香在舌尖漫开,混着他指尖的淡墨味,忽然觉得这便是塞北的风雪与江南的月光,在锅里熬成了温柔。
厨房的风挟着槐花香涌进来,吹得梁柱间的铜铃叮咚作响。一片槐花被风吹落,打着旋儿飘进厨房,沾在她散落的发丝上。这让她忽然想起父亲的旧物——那柄刻着“止戈”的小剑,此刻正躺在妆匣里。原来真正的缘分,不是金戈铁马的誓言,而是有人愿在烟火里,把粗粝的日子熬成暖汤,让每一口热香里,都藏着比战功更珍贵的温柔。
暮色漫过飞檐时,王璟若从橱柜里取出个锦囊,里面是晒干的沙葱:“明日我去枢密院,你若得闲,可试着用这葱炝锅。”他指尖划过她被蒸汽熏红的耳垂,“当年在云内时总盼着开春,因为能挖到沙葱,便是拌在糙米之中,也能多吃三碗。”
谢明君望着锅里浮沉的羊肉块,忽然觉得,这被战火熏染的年月里,最坚实的铠甲不是银鳞甲胄,而是眼前人愿与她在厨房中,把寒冷的冬雪熬成暖汤,让每一个寻常的黄昏,都飘着比号角更动人的烟火气。
日子过的飞快,转眼便是端午时节。新月初上时,王璟若书房的烛火在窗纸上投出晃动的影。谢明君捏着绣绷凑近烛台,靛青丝线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绷面上那只歪嘴老虎正咧着嘴,虎须歪扭如被风吹乱的箭羽——这是常春前日在演武场笑说的 “猛汉纹样”,说唯有这般憨态可掬的虎形,才能让王璟若这糙汉子心甘情愿佩在腰间。她腕间银铃随穿针动作轻响,惊飞了停在绷面上的蛾子,却惊不醒案头堆叠如小山的兵书。
更鼓敲过三声,木门“吱呀”轻响。王璟若披着沾露的披风进来,靴底蹭过青砖的声响惊得她指尖一颤。案头凉透的绿豆汤上,几朵干茉莉花浮在表面,是她今晨特意让伙房炖的,原想等他归来解暑,此刻却成了案头静物。他放轻脚步走近,见她伏在案上,发辫散在绣绷旁,针尖还别在虎耳上,墨绿蜀锦的边角被压出褶皱。直至走近才发现她假寐的模样——呼吸太急,睫毛颤得太快。
“又熬夜。”他伸手替她拢住滑落的外袍,指尖触到她握绷的掌心,薄茧蹭过他虎口,略有些粗粝却带着体温。烛火映得绷面上的老虎更憨,虎眼被绣成对眼,倒比枢密院画的斥候图多了分人间烟火气。谢明君在他掌心蹭了蹭,睫毛扑簌簌颤动:“常大哥说,上阵的将士总嫌莲花香囊太文弱,要这虎样才能镇住蚊虫。”说着便要起身,却被他按回椅上,温热的掌心覆在她冰凉的腕骨上,像捂暖了一杆浸过霜的银枪。
烛芯“噼啪”爆响,火星溅在砚台边的军粮转运图上。谢明君望着他眼下的青黑,想起这月他总在枢密院与高思敬等人共商幽州战事,案头的墨锭被磨得发亮,砚台里的残墨还留着她昨日替他研墨时的水痕。她指尖抚过绷面,忽然想起父亲曾说端午香囊要装七种草药,于是在艾草与薄荷间,悄悄藏了缕用红绳扎好的青丝——这是她晨起梳头时剪下的,还带着夜来香的淡味。
王璟若忽然捉住她手指,就着月光看见指腹上的针孔。未等她闪避,已将那指尖含入唇间,温热的触感惊得她耳尖发烫。银铃撞在他罩甲上叮当响,她轻捶他肩膀:“堂堂的总管大人,倒像个哄孩子的伙夫。”他却不肯松口,舌尖轻轻舔过针孔,抬眼时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去年冬夜的篝火旁,你替我包扎伤口,指尖沾着我的血,如今倒怕疼了?”
记忆漫回柏乡的雪夜,却被他掌心的温度拉回眼前。谢明君抽回手,将绣了一半的香囊塞给他——布料是她今日特意去西市寻的蜀锦,墨绿底色上的并蒂莲暗纹被翻到内侧,素白里子衬得虎头更为显眼。他忽然摸到夹层里硬硬的东西,抽出见是缕青丝,发尾的薄荷香混着艾草气息扑面而来。喉结滚动两下,他将香囊凑近鼻尖,忽然觉得这混着体温的香气,比枢密院案头的龙涎香更让人安心。
更漏声近,谢明君要收拾散落的丝线,却被他按住手腕。他笨拙地捏起绣花针,指尖在绷面上摸索,竟将歪扭的虎须扯得更斜,倒让那老虎添了分威风。她望着他握惯长枪的手此刻捏着细针,想起初见时他那逼退自己剑锋的大手,如今却为她穿针引线,忽然觉得这世间最锋利的兵器,原是绕指柔肠。
“明日陪我去营中?”他将绣绷放进木匣,指尖划过她昨夜替他缝补的罩甲线脚,“想让常大哥看看,配上这虎形香囊,是不是连战马都能踏碎暑气。”谢明君白他一眼,却在他转身时看见那香囊被郑重地别在腰间,与象征兵权的鱼符并排——墨绿蜀锦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像极了他们在柏乡战场见过的,黎明前最淡的那抹天光。
夜风掀起窗纸,案头未批完的军报上,不知何时多了片虎须状的银线。谢明君望着他吹灯的侧影,忽然明白。这被战火熏染的年月里,最珍贵的铠甲从来不是银鳞甲胄,而是彼此掌心相贴时的温度,是香囊里藏着的青丝与草药,是连针脚都歪扭却盛满心意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