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掠过野河沿岸,当王璟若率领广胜军骑兵踏着暮色返回浅滩时,迎面撞上了前来接应的李昭大军。残阳如血,映照着这支刚从修罗场归来的铁骑——甲胄上凝结的血痂泛着暗红,刀枪缝隙间还挂着碎肉,浓重的血腥味随着寒风扑面而来,令突骑军将士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王璟若翻身下马时,铁靴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抬手解开被血浸透的披风扣环,那件猩红大氅落地时竟像块铁板般直挺挺地砸在地上,溅起细碎的血冰。
随着他一声令下,广胜军将士开始卸甲,精钢打造的铠甲剥落,露出内里被血汗浸透的征袍。那些初次经历血战的年轻士兵再也支撑不住,接二连三地瘫坐在地。有人抱着颤抖的双臂蜷缩成团,更多人则扑到道旁干呕,将强忍多时的恐惧与恶心尽数倾泻在雪地上,胃液混着血丝在冻土上蚀出一个个小坑。
“多谢前来兄长接应。”王璟若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嘴角扯出个疲惫的笑容“不过可惜梁军胆怯,后方已无追兵。”说罢对着身后的广胜军军士喊道:“吐够了没?吐够了就速速上马回营,今夜特许尔等痛饮!”
这声号令像道霹雳惊醒了恍惚的将士,那些原本瘫软在地的广胜军骑兵纷纷挣扎着爬起身来,突骑军的将士并未听到他们想象中的欢呼之声,只见那些人默默将染血的重甲捆上马背,然后爬了上去,紧紧跟随在王璟若身后向他们走来。
李昭挥挥手,突骑军人马立即闪开一条通道,广胜军将士在突骑军羡慕又畏惧的目光中穿过通道,向着前方而去,那些新入伍的军士在经过通道时也不自觉地直起了原本趴在马背上的身躯——尽管他们的眼神仍透着惊魂未定的茫然。
李昭望着队伍尽头那个浴血的身影,喉头突然发紧。自从沁州一战之后,他便明白,这个年轻人似乎与生俱来便有那种铁血无畏和对战机的敏锐把握,说得简单些便是此人骨子里流淌着天生的将才之血,那种对战场本能的掌控力甚至让他这个沙场老将都暗自心惊。此刻暮色中远去的背影,仿佛已预兆着不久的将来,自己或许只能仰望这颗冉冉升起的将星。
帐内炭盆驱不散冬夜的寒意,数点战损之后,王璟若换下早已被血浸透的征袍来到中军帐中,此时周威和众将早已等在其中。
王璟若带着血腥味大步上前,朗声道:“末将幸不辱命,广胜军重骑破敌三千余,折损五百三十七骑,特来缴令。”
这战报像块烧红的铁锭砸进冰水,帐内顿时腾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王镕手中的茶盏“当啷”落地,褐色的茶汤在地面上洇开一片——这几日他听多了唐将们对王璟若的赞誉,只当是夸大其词,此刻亲眼目睹浑身煞气的王璟若,竟是与前几日时判若两人,这才知那些传说竟还打了折扣。那对染血的剑眉下,分明是双见过修罗地狱的眼睛,这般人物,放到历朝历代战将之中只怕都是如杀神一般的存在。
“早就说过梁军不过是些市井屠沽之辈,徒有其表罢了,广胜军只不过用些新上阵的士卒便将其杀得大败!”周威洪亮的笑声震得帐顶积雪簌簌落下。随即转向下方的王镕,意味深长地问道:“王节使,可觉得此战大有胜算?”
“周副使麾下果真是虎狼之师!”王镕慌忙堆起笑容,衣袖却在不自觉地颤抖,“待凯旋之日,定当在赵州设宴,与王将军痛饮三百杯!”帐中顿时爆发出一阵豪迈的笑声,方才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梁军大帐内令人窒息的死寂。王景仁端坐在虎皮交椅上,指节有节奏地叩击着案几,每声轻响都像柄小锤敲在跪着的李思安脊梁上。烛火将他阴鸷的面容投在帐壁上,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巨兽。
“李刺史好大的威风。”他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把薄刃,“东营轻骑几乎葬送殆尽,你倒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案几上的青铜镇纸突然被扫落,在地毯上砸出闷响:“你来说说,本官是该将你乱棍打死,还是枭首示众?”
李思安惨白的脸上肌肉抽搐,求救的目光投向韩勍。韩勍轻咳一声,慢条斯理地整了整锦袍起身:“大人,阵前斩将终究不详,李思安其罪万死难恕,但还请念在其追随陛下多年,也曾建功无数的面子上暂且放他一条生路,许其戴罪立功,待我等大军凯旋之后交由陛下定夺如何?”他说话时指尖摩挲着腰间玉带,那是牛清亲赐的恩宠象征。
王景仁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他何尝不知这些天子近臣动不得?方才的雷霆之怒,不过是给彼此个台阶下。只听其冷哼一声:“如韩副使所言,阵前斩将是为不吉,今日看在其为你求情的份上,暂且将你人头寄下,若是日后再敢有违军令,就算陛下为你求情,王某也定当先取你首级!”
李思安闻言如蒙大赦,正要起身相谢。但王景仁话锋一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来人哪!”随着他一声号令,帐外拥入数名军士,“将这厮拖到点将台上,重责二十,以儆效尤!”
李思安一脸的不可思议,怒目看向上方王景仁,但却未曾在其眼神中看出丝毫惧意。
不多时,帐外点将台上便传来军棍击打皮肉的闷响,接着又有军士拖着两股血肉模糊的李思安入帐缴令。韩勍见状,面露不忍之色,挥手示意将李思安带下去,然后起身道:“大人,罚已罚过,若是无事,末将便先退下了。”说罢起身出帐,向着东营而去。
看着韩勍离去,陈思权注意到主帅紧绷的肩膀终于稍稍放松,轻声道:“这李思安倒也硬气,二十军棍之下竟然连哼都未曾哼上一声。”
“匹夫之勇罢了。”王景仁冷哼一声,“传令下去,各营紧守营地,若无我军令擅自出营接战者,立斩无赦!”陈思权领命退去后。王景仁揉着太阳穴闭上双眼,帐外呼啸的北风里似乎还夹杂着伤兵的哀嚎。他突然觉得疲惫至极——当年在淮南率军横扫江东的豪情,如今竟消磨在这些勾心斗角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