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王璟若目光落在张紫氤微微泛红的眼尾,轻声问道:“当日晋阳一别,姑娘不知所踪。不知姑娘年余光景,是云游四方还是暂居某处?今日不想竟在这澶州城中偶遇,着实令人意外。”
张紫氤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在眼睑投下浅浅的阴影。她抬手将一缕散落的鬓发别至耳后,那枚青玉耳坠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晕。“当日晋阳城乱,族人忧心妾身安危,连夜护送离城。”她的声音如同浸了晨露的琴弦,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颤抖,“临行仓促,竟未能与将军道别,每每想起,总觉遗憾。”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的流苏:“后来听闻将军平定晋阳之乱,又在夺取河中府时立下大功,妾身虽远在蜀地,亦时常为将军祈福。”说到此处,一滴清泪悄然滑落,在她淡紫色的衣襟上晕开一朵小小的水花。
似乎意识到失态,张紫氤急忙用绣着兰草的绢帕拭去泪痕,那帕角绣着的“氤”字已被揉得微微发皱。“将军与谢小姐这般风尘仆仆,可是要回晋阳去么?”她转移话题时,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始终沉默的谢明君。
王璟若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谢明君正低头摆弄着斗笠上的轻纱,那枯萎的二月蓝在她指间碎成粉末。“正是。”他收回目光,声音不自觉地放柔,“明君近来心绪不佳,我便陪她一路走走停停。只是如今尚在梁境,不得不小心行事。”
张紫氤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妾身也是路经此地,正打算去往相州,若是将军不弃,或可与我等同行。”随后看了看一旁的谢明君,说道:“妾身在蜀地时曾随师习医,看谢姑娘气色不佳,或许能略尽绵力。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王璟若沉吟片刻,目光在谢明君与张紫氤之间游移。他想着自己尚未与谢明君正式成婚,这一路为其换药时的窘迫,若能有张紫氤相助,确实方便许多。“如此,便有劳姑娘了。”他拱手致谢时,余光瞥见谢明君的手指突然收紧,将斗笠上的轻纱揪出一道褶皱。
暮色渐浓,澶州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在张紫氤的安排下,王璟若与谢明君住进了一处清雅的院落。檐下的风铃在晚风中叮当作响,谢明君站在廊下,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出神。王璟若轻轻为她披上外衣,指尖不经意触到她颈后的肌肤,甚是冰凉。
次日吃过早饭,小青捧着两套崭新的衣物叩响房门,那托盘上的锦缎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这是小姐特意命人赶制的。”她将衣物递给王璟若时,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晒得黝黑的面庞,“小姐说,将军风餐露宿多时,该换身像样的衣裳了。”
王璟若接过衣物,道声谢,然后回屋换上,又将谢明君的那身送了过去。不多时,谢明君也换罢衣物,推开隔壁的房门走了出来。晨光中,她一身淡绿色宫裙如水般流淌,衬得肌肤如雪。只是那顶旧斗笠依旧固执地戴在头上,枯萎的二月蓝在轻纱上留下淡淡的泪痕般的紫晕。
王璟若轻轻为她抚平肩头的褶皱,感受着那瘦削肩头传来的温热,露出一丝笑容。这时耳边轻轻响起谢明君的声音:“你又黑了许多。”
这句话让王璟若一怔,随即笑出声来。他想起当年从高思敬营中归来时,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这般。笑声在安静的院落里格外清晰,谢明君蹙起眉头,耳尖微微泛红,转身便往楼下走去,裙裾扫过台阶时扬起细小的尘埃。
院门外,张紫氤早已备好马车等候。见到焕然一新的王璟若,顿时眼前一亮,迎上前来盈盈一礼:“这才有昔日将军的风采。”说着便要伸手去扶谢明君,却被对方不着痕迹地避开。
王璟若露出个歉意的笑容,轻轻将谢明君扶上马车,然后说道:“明君性子内敛,还望姑娘见谅。”
张紫氤抿唇一笑,指向一旁的中年男子:“这是家父派来照看妾身的福叔。”那被称作福叔的男子端坐马上,闻言只是微微颔首,鹰隼般的目光在王璟若身上一扫而过。王璟若笑着朝那人点了点头,随后小青抱着琴匣,扶张紫氤上了马车,众人便向着相州方向而去。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谢明君蜷缩在车厢角落,斗笠压得极低。盛夏的阳光炙烤着车顶,车厢内却异常清凉。张紫氤斜倚在一方錾银冰鉴旁,云袖半挽,露出腕间一对翡翠镯子。她指尖在琉璃盏沿画着圈,盏中紫红色的葡萄酒在冰块的碰撞下泛起细小的泡沫。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张紫氤忽然掀开车帘,将酒盏递向骑马随行的王璟若,“将军可愿一品这西域佳酿?今日可没有军令来催呢。”
阳光透过琉璃盏,在她手臂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王璟若注意到她小臂内侧淡红色的弦痕——那是常年弹奏琵琶留下的印记,却比寻常乐师要深上许多。他轻轻推回酒盏:“赶路要紧,饮酒恐误事。”说着看向谢明君,“她近日体寒,这冰镇之物...”
话音未落,马车突然碾过一块碎石,剧烈颠簸起来。眼看酒液就要泼洒,谢明君倏然出手,长袖如云般卷住酒盏,竟未漏出一滴。
“谢小姐好手法。”张紫氤的目光扫过她生着薄茧的虎口,又转身从冰鉴夹层取出鎏金小壶:“倒是妾身疏忽了,该备些热饮。”壶嘴倾泻出的茶汤滚烫,她却径直握紧青瓷杯,指尖离沸腾的水面不过半寸。
谢明君瞳孔微缩。常人这般持盏早该烫得松手,可张紫氤捧茶的手稳如承露盘,连呼吸都不曾乱上半分。更令她在意的是,当王璟若接过她递去的第二杯茶时,那白玉似的指节分明在杯底轻叩了几下。
“这是新焙的紫笋茶。”张紫氤唇角含笑,仿佛方才不过是寻常举动。王璟若却将茶盏卡进车板缝隙:“太烫,晾晾再喝。”蒸腾的热气立刻在木板上洇出一圈深色的水痕。。
半途休息时,几人走下马车,这时张紫氤将一把油纸伞遮在谢明君头顶:“日头毒,谢小姐用这个遮阳罢。”看着递来的油纸伞骨泛着金丝楠木特有的暗光,伞面却古怪地绷着层半透明鲛绡。谢明君刚要推辞,王璟若却接了过来,轻轻罩在她头顶,随后笑着对张紫氤说道:“姑娘有心了。”
张紫氤闻言掩唇轻笑:“将军待谢小姐却是情深。”她说话时颈侧微微绷紧,谢明君看得真切,那是分明是武艺高超之人行功时的征兆。
暮色初临,道旁出现一座荒废的院落。王璟若勒马走近时,惊飞了井栏上的蓝尾鸲。这声响动让张紫氤怀中的琴匣突然一震,内里传来碎玉般的清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