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州城外的集市在晨光中渐渐苏醒,王璟若和谢明君寻了块空地,摆下了摊位,很快便将沿途采集的草药摆了上去。这项本事乃是当年幼时刘庆教给他的。随着自己年岁渐长,他越发觉得自己这个义父虽然身有内伤,但却也因此习得诸多杂学,像辨识药草,制作毒药这些技艺,显然并非其自塞北所学,而是在中原游历各处所得。所幸王璟若这些年中未曾荒废,因此一路采摘药草,到了集市便摆摊售卖,交换物品,也使得他和谢明君看起来更是如一对采药的少年夫妻一般。
集市上的人流渐渐稠密,这座流民聚集的市集开始喧嚣得像一锅文火慢炖的杂粮粥——新碾的黍米香混着陈年药渣的苦,蒸腾的热气里浮着竹篾编织的涩。谢明君蹲在药摊后,指尖无意识地将荆芥叶排成半月阵型,叶缘的锯齿在晨光中闪烁,宛如细密的银鳞。
“三钱柴胡,换半匹粗麻。”老妇递来的布料上沾着靛蓝草汁,边缘针脚歪斜如冻裂的田垄。谢明君的手忽地一颤,秤盘里的柴胡洒落几根——那抹暗蓝不禁让她想起湖州城破那夜,被火油熏黑的守军绑腿。
“我来。”王璟若的袖口轻轻掠过她手背。那浸过茜草汁的麻布泛着暖红,像初结的痂。他指尖轻点秤杆,三钱柴胡竟称出满秤的平缓:“再饶把晒干的忍冬藤?缝冬衣抵寒。”老妇笑着应下,将靛蓝布叠成方胜模样,褶皱间漏出几粒未筛净的黍壳。
市集东头突然传来陶罐碎裂的声响。谢明君脊背瞬间绷紧,药筐里的荆芥簌簌震颤,叶尖露珠滚落如当夜城头未干的血。这时王璟若突然倾身凑近,药香混着新煨的黍米甜漫入她鼻尖:“尝尝,这黍团可比寻常地方来得软糯。”他掌心的黍团裹着苇叶,蒸腾的热气恰到好处地模糊了远处骚动。
正午的日头晒软了竹笠。谢明君盯着肉摊旁翻飞的布幌——褪色的靛蓝布被风掀起时,漏出背面斑驳的苔痕,宛如被雨水泡胀的旧地图。王璟若忽然抖开新收的粗麻布,簌簌落下的草籽间混着几朵压扁的二月蓝:“垫药筐正好,潮气不上根。”
暮色漫过摊位时,谢明君看向药篓底层的那半匹靛蓝布。王璟若竟用忍冬藤汁勾了边,裂口处缝着细密的芦花絮,针脚走势与溪畔芦苇的叶脉暗合。她将布匹裁作包袱皮,指尖抚过凹凸的纹路时,忽然触到夹层里几枚温润的鹅卵石——石纹蜿蜒如沂水支流,还沾着他掌心的薄汗。
收摊的铜锣惊起倦鸦。王璟若拎着药秤走在前面,秤砣晃动的节奏莫名让她想起捣衣声。经过鱼摊时,他忽然驻足拾起片青鱼鳞,对着夕照轻笑:“这纹路,倒像你昨日在溪畔排的荆芥阵。”
当夜风钻进二人栖身的破庙窗棂时,谢明君正就着残烛缝补麻布,忽见火光在王璟若膝头跳跃——他正将白日丢弃的荆芥碎叶铺在席上,残叶被烛光映得通透,叶脉连成一片闪烁的星网。有只灰蛾扑棱着坠入叶阵,他屈指轻弹,虫翼振颤的微风吹散了几颗星子。
更深露重时,谢明君发觉新缝的包袱皮鼓着一角。挑开密实的针脚,几粒忍冬籽混着晒干的二月蓝,正在夹层里蜷成小小的春。
噼啪声中,谢明君盯着篝火堆里爆裂的松果发怔。火星溅起的轨迹让她有了片刻的失神,直到王璟若将新挖的野芋埋进炭灰,焦香混着土腥漫上来,才将她的神思拽回破庙之中。
“扶稳药臼。”王璟若轻柔的声音自一旁传来。接过王璟若递来的石臼,谢明君双手轻轻抚过底部刻着的螺旋纹,这些纹路恰似被雨水冲刷千年的河床。看着他往臼中撒入晒干的荆芥叶,药杵轻捣的节奏恰似更夫巡夜的梆子。谢明君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温柔,石臼中传来的震动在掌心滚动,令她指尖微微发颤。或许,就这样做对平凡的夫妻也挺好?
夜风再度钻过破庙窗棂,将供桌上的几片枯叶卷起。王璟若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正用苇杆挑起枯叶,就着火光烤软叶脉,三两下折成只青蚱蜢,递到她面前:“看,像不像你晌午赶走的蚱蜢?”
谢明君接过那只蚱蜢,轻轻地放在膝头,用青葱般的手指慢慢地拨弄着,脸上露出一丝带着童稚的微笑,不觉看呆了一旁的王璟若。似乎感觉到他的目光,谢明君脸上飞起一团红霞,默默地将脸转到了一旁。
子夜的一道雷声撕开噩梦。谢明君自睡梦中突然坐起,然后在王璟若惊讶的目光中穿破窗棂,一个纵身便赤脚踩上屋顶的碎瓦。王璟若连忙起身跟上,只见屋顶上的谢明君踉跄着抓向虚空,口中嘶哑地喊道:“石炮来了,快躲!火油!西南角快泼火油!”
王璟若飞身跃上屋顶,将那只伸向夜空的手轻轻按了下来,自背后将谢明君搂住,柔声道:“不是石炮,只是雷公催耕呢,该下麦种了。”似乎感受到身后的温暖,谢明君渐渐平静下来,口中喃喃地“嗯”了一声,随后便倒在王璟若怀中沉沉睡去了。
当晨光爬上药篓时,谢明君自草榻上坐起身来,下地之后发现篝火灰里埋着枚鹅卵石。上面王璟若用荆芥汁在石面勾了道弯弧,恰似她右颊疤痕的轮廓,旁边却添了几笔茜草染的星子。石纹间卡着粒忍冬籽,被余温烘得微微裂壳。
“喝粥。”王璟若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黍米粥自门外走了进来。只见粗陶碗底沉着碾碎的野芋,混着昨夜她剩下的蒜末。他用木勺轻搅热粥,蒸腾的雾气模糊了温柔的目光。谢明君像平常一样张嘴,但吞咽时忽然停住——粥里竟藏着去核的山枣,那一丝丝甜味似乎冲淡了她记忆里的硝烟。
雨歇时,王璟若在庙檐下晾晒受潮的忍冬藤。谢明君望着他修补篾筐的背影,篾条穿梭的节奏莫名熟悉——竟与父亲当年编织护城绳梯的手法同出一脉。她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拾起截断篾,谁料指尖一抖便被毛刺扎出血珠。
王璟若连忙放下手中的篾筐,将那粒血珠含在口中,片刻之后松开,笑着说道“小心些,这刺挑人,专捡细嫩处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