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舟破开最后一层云障,悬停在玄微宗山门前百丈高空。林宵站在船头,衣袍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抬脚一踏,轻飘飘落下石阶,靴底与青玉砖相触的刹那,四周骤然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鼓声炸响。
两排执礼弟子分列两侧,铜钟齐鸣,黄绸自高台垂落,直铺到他脚前。人群如潮水般分开,宗主亲自迎出,身后跟着数十名内门长老,个个神色肃穆,却无人上前搭话。
“林宵,”宗主开口,声音穿透全场,“南荒一行,护国除妖,功在宗门。今日特开山门,迎你归来。”
话音未落,四面欢呼轰然爆发。年轻弟子们挤在前排,有人激动得涨红了脸,大声喊着“林师兄”,还有人举起酒杯遥敬。一名外门少年踉跄冲出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我爹是边关守卒,他说若不是您断了血月祭,我们全城都得死!”
林宵笑了笑,弯腰把他扶起,顺手从怀里摸出一枚辟谷丹塞进对方手里:“别磕了,留着力气练功,将来也让人喊你一声英雄。”
哄笑声中,气氛一下子热络起来。他一边走一边挥手,遇到熟面孔就调侃两句,像是当年那个总在厨房蹭饭的惫懒杂役又回来了。可当他眼角余光扫过长老队列时,笑意淡了几分——几位掌刑、执事站在后排,目光低垂,刻意避开与他对视;更有两人在他经过时微微后退半步,动作几不可察,却被他收入眼底。
赵梦涵始终落后他半个身位,指尖缠绕的寒气早已收起,只静静看着四周。她没说话,但在林宵第三次被人拦下敬酒时,忽然伸手按住了他手腕。力道很轻,却让他一顿。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名传令执事匆匆穿过人群,袖口沾着未干的墨痕,怀里似揣着卷纸,脚步极快地往偏殿方向去了。
“记一下那人的脸。”林宵低声说,脸上依旧挂着笑,举杯回应又一波敬酒。
宴席设在主峰广场,长桌连成一片,灵禽炙烤的香气弥漫空中。新晋弟子争相向他敬酒,称颂他在南荒如何以通脉境硬撼妖王,如何引天雷破祭坛。林宵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嘴上胡侃:“那一道雷啊,差点把我自己也劈熟了,还好我命硬。”
众人哄笑。
可当一位白须长老端杯走近,只淡淡说了句“少年可期”,便转身离席时,喧闹仿佛被掐住喉咙。紧接着,又有两名执事借口巡查防务,相继退出。他们的位置本该靠近主桌,却像避瘟疫似的早早挪到了边缘。
谢红绡坐在角落,一口没动桌上佳肴,手里握着一壶烈酒,时不时冷笑一声。她盯着那些离去的背影,忽然起身,径直走到林宵身边坐下。
“热闹看够了?”林宵灌下一杯灵酿,抹了把嘴。
“够了。”她冷声道,“周玄不在,你高兴了?”
“他不来才正常。”林宵眯眼,“这种场面,越想夺权的人越要装清高,一副‘我不屑与你同流’的样子。可你看那些跟着走的老家伙,哪个不是平日里最爱训斥弟子‘不得争斗’的?”
谢红绡嗤笑:“你还知道他们争斗?那你有没有注意到,刚才敬酒的三十多人里,十七个是外门新晋,五个是去年被你救过的巡逻队成员——剩下那些,全是和赵师姐走得近的?”
林宵挑眉。
“这不是欢迎。”她压低声音,“是站队。”
风掠过湖面,吹散了酒气与笑语。远处灯火通明,而这边庭院已渐趋安静。多数弟子仍在酣饮,但他们三人却悄然离席,来到后山静湖旁的一处小院。
月光洒在石桌上,映出三道影子。
林宵盘腿坐下,随手摘了片树叶含在嘴里嚼着,苦涩味在舌尖蔓延。“今天这一出,演得挺真。山门大开,钟鼓齐鸣,连宗主都亲自迎出来了。可越是这样,越说明有人怕我回来。”
“不只是怕。”赵梦涵轻声道,“是已经动手了。”
两人望向她。
“我回房换衣时,发现屋内有一张符纸。”她取出一枚淡蓝符箓,边缘已被寒气侵蚀,“不是宗门制式,也不是巡防标记。但它贴在我卧房门槛内侧,显然是有人趁我不在时放进去的。”
林宵接过一看,符纸背面用极细的笔划了一个圈,中间一点墨。
“监视符。”谢红绡冷笑,“专用来探查屋内灵气波动,记录进出人员。这玩意儿早年刑部禁用,因为容易引发内乱——谁敢在同门房间里偷装这个?除非……上面点了头。”
林宵沉默片刻,忽然笑了:“所以啊,他们不怕我回来,怕的是我清醒地回来。”
“什么意思?”谢红绡皱眉。
“以前我是弃徒,是麻烦,是能随便踢出去的棋子。”他吐掉树叶,眼神沉了下来,“现在我不是了。我在外立功,带回证据,还活着回来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当初赶我走的理由,可能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赵梦涵点头:“一旦有人开始查当年的事,牵出来的就不只是周玄。”
“所以今晚这场庆宴,一半是安抚弟子,另一半,是做给某些人看的。”林宵缓缓道,“告诉他们:林宵回来了,但他还‘懂事’,没闹事,没翻旧账,一切照旧。”
谢红绡猛地一拍桌子:“那我们就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不懂事’!”
“不急。”林宵摇头,“现在打草惊蛇,只会让我们再被推出去。他们想看我装傻,那就让他们安心一会儿。”
他抬头看向宗门深处,那里灯火稀疏,唯有几座高阁亮着微光。
“等他们觉得我已经低头的时候,”他嘴角扬起一丝锋利的弧度,“我才好抬头。”
夜风拂过,湖面涟漪轻荡。一只夜鸟掠过树梢,惊起几片落叶。
赵梦涵忽然道:“我还看见一个人。”
“谁?”
“负责外门巡防调度的李执事。他本不该今晚当值,但我路过哨塔时,亲眼见他调换了三组弟子的巡路线,全都改成了围绕主峰外围闭环行走。”
谢红绡瞳孔一缩:“这不是巡防,是布控。”
林宵慢慢攥紧拳头,指节发出轻微脆响。
“他们在防什么?”他喃喃,“防我说出真相?还是防我……找到什么东西?”
三人陷入沉默。
良久,谢红绡站起身,走向廊下阴影。她手按剑柄,冷冷望着远处一座偏殿——那里窗纸透出微弱烛光,一个模糊身影正伏案疾书,袖口沾着墨迹。
林宵没有回头,只是将手中那张监视符轻轻放在石桌上。月光照在符纸上,那一点墨痕仿佛活了过来,缓缓扩散,像一滴坠入清水的黑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