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火车站调度室。
那股子混合着煤烟与机油的工业怪味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霸道至极、仿佛能把人魂魄都勾出来的浓香。
牛油在高温下疯狂翻滚,花椒在红浪中起伏,一大把干辣椒像是地狱里的红莲,炸出一股子令人鼻酸却又口舌生津的辛辣。
朱由检坐在条凳上,看着面前这口咕嘟作响的铜锅,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皇爷,这……这是何物?”
他指着桌上那一盘盘鲜血淋漓、看着像是下脚料的东西,脸色有些发白。
鸭肠、黄喉、毛肚,还有一盘切成方块、粉嫩致密的不知名肉块。
在宫里,这些东西是连太监都不屑于吃的污秽之物,通常是直接喂狗的。
“这叫火锅,重庆那边流过来的吃法,不过改良了一下底料。”
朱至澍脱了那身满是煤灰的工装,换了件宽松的棉布短打,袖子高高挽起,手里提着一双加长的竹筷。
他夹起一片如纸般薄的毛肚,在翻滚的红油里七上八下地涮着,神情专注得像是在进行某种精密的化学实验。
“皇孙啊,这世上没有废料,只有放错位置的资源。”
朱至澍将微微卷曲、挂满红油的毛肚放进朱由检面前的油碟里,示意他尝尝。
“就像这牛肚,以前是屠户扔掉的垃圾。但我让化工厂提炼了牛油,加上这南美洲传来的辣椒,再配上咱们四川特有的花椒,它就是人间至味。”
朱由检看着那片还在滴油的毛肚,犹豫了半晌,终于还是闭着眼塞进了嘴里。
“嘶——!”
一股剧烈的灼烧感瞬间在口腔里炸开,紧接着是花椒的酥麻,最后是牛油醇厚的鲜香和毛肚脆嫩的口感。
这种复合的味觉冲击,对于吃惯了温吞水煮白菜的信王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味蕾的暴动。
“咳咳咳……水!水!”
朱由检被呛得眼泪直流,脸涨得通红,毫无仪态地抓起旁边的茶杯猛灌。
“别喝茶,喝这个。”朱至澍递过去一瓶由玻璃瓶装着的淡黄色液体,“冰镇酸梅汤,解辣神器。”
朱由检一口气灌下半瓶,那股子火烧火燎的感觉才压下去,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种……莫名的通透感。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数九寒天里跑了十里地,出了一身透汗,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了。
“爽吗?”朱至澍笑眯眯地问道。
“爽……甚是……过瘾。”朱由检擦了擦额头的汗,眼神有些发亮,筷子不由自主地又伸向了那盘鸭肠。
“这就对了。陕西湿气重,冬天阴冷。这辣椒能驱寒祛湿,这下水能补充体力。对于那些在矿山和工地上干重活的汉子来说,这一顿红汤,比太医院的补药还管用。”
朱至澍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那种粉嫩的方块肉,扔进锅里。
“尝尝这个。这可是咱们汉中食品厂的拳头产品,代号001,学名午餐肉。”
“午餐……肉?”
“猪肉、淀粉、硝盐,按黄金比例混合,高温高压杀菌,密封在镀锡铁皮罐头里。”朱至澍敲了敲桌上那个空了的铁皮罐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东西,保质期三年。哪怕是在辽东的冰天雪地里,只要撬开盖子,挖出来就能吃,扔锅里煮更香。”
朱由检夹起那块煮得软糯入味的午餐肉,入口即化,咸鲜适口。
他突然愣住了。
他想到了刚才那列火车上,那几十车皮的货物。
如果辽东的将士们,每个人怀里都揣着这么一个铁罐子……
“皇爷。”朱由检放下了筷子,神色变得严肃起来,“这肉罐头,造价几何?”
“一罐三十文。”朱至澍头也不抬,继续涮着鸭肠。
“三十文……”朱由检在心里默默计算,“十万大军,一人一天一罐,便是三千两银子。再加上那些枪炮、子弹、水泥……皇爷,这一趟火车拉走的,怕是不下二十万两吧?”
他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忧虑。
“国库空虚,皇爷爷的内帑也捉襟见肘。咱们这般花钱,若是熊廷弼守不住宁远,或者是战事拖延日久,这无底洞……”
“谁说是无底洞?”
朱至澍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那本随身携带的黑色笔记本,啪的一声拍在桌上。
那是朱由检最怕、也最想看的东西——朱至澍的账本。
“翻开,第三页。”
朱由检依言翻开。
这一页的标题只有五个字,用炭笔写得力透纸背:【辽东项目预算与收益分析表】。
“支出这一栏你都看见了,军火、罐头、水泥、运输损耗,总计二十三万五千两。”朱至澍指着左边的红字。
“但你看看右边。”
朱由检顺着手指看去,只见右边的黑字密密麻麻:
【项一:辽东人参独家专营权(抵扣军费五万两)】
【项二:建州女真战俘劳务输出(预估三千人,折银六万两)】
【项三:辽东大豆、貂皮五年期独家收购合同(预估首年利润十二万两)】
【项四:抚顺、铁岭矿山开采优先权(无价)】
朱由检看得目瞪口呆。
“这……这是熊廷弼答应的?”
“他没钱给,只能拿这些资源抵债。”朱至澍端起酸梅汤喝了一口,“而且,我还让他签了一份对赌协议。”
“对赌?”
“若是他用我的枪炮,三个月内收复抚顺,这些债务减免三成。若是半年内打不下,利息翻倍,并且要把辽东的关税抵押给我。”
朱至澍看着朱由检,眼神中透着一股冷酷的精明。
“皇孙,你记住。打仗,从来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利益。赔本的买卖,我朱至澍从来不干。”
“刚才那列火车拉走的,不是银子,是诱饵。我要用这些军火,把辽东的血吸干……哦不,是盘活。”
朱至澍笑了笑,纠正了自己的措辞。
“努尔哈赤以为他在抢大明的江山,其实在我眼里,他不过是在帮我看管那些深山老林里的人参和貂皮罢了。等我的铁路修过去,他连带他的人,都得变成我的矿工。”
“这仗还没打,我已经回本了30%。剩下的,就看熊廷弼这把刀,够不够快了。”
朱由检看着账本上那些冰冷的数字,又看了看锅里翻滚的红汤。
他突然觉得,以前在书房里学的那些仁义礼智信,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而眼前这位皇叔,一边吃着最辛辣的下水,一边算计着天下最血腥的生意,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吃啊,发什么愣?”朱至澍夹起一块午餐肉,扔进朱由检的碗里。
“吃饱了才有力气算账。这天下大势,就像这火锅,你不下重料,它就没味儿;你不怕烫,它就入不了口。”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夹起那块肉,狠狠咬了一口。
辛辣,滚烫,鲜香。
这一刻,这位未来的崇祯皇帝,终于尝到了权力的另一种味道。
不是高高在上的寡淡,而是充满了烟火气、铜臭味,却又实实在在能填饱肚子的——野心。
“皇爷,”朱由检嘴里嚼着肉,含糊不清地说道,“这午餐肉……给宫里也送点吧。皇爷爷最近牙口不好,这东西软烂,他肯定爱吃。”
朱至澍筷子一顿,随即哈哈大笑。
“好!就冲你这份孝心,第一批特供罐头,明日就发往京师!”
窗外,汽笛声再次响起。
又一列满载着煤炭的火车进站了。
而在遥远的北方,那座即将被战火吞噬的宁远城,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张巨大的资产负债表上,最关键的一个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