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腾的铁水渐渐归于平静,在模具中凝结成一块块沉重的铁锭,散发着暗红色的余晖和惊人的热量。
工坊内,那股狂热的崇拜气氛尚未散去,匠人们看着那些铁锭的眼神,如同信徒瞻仰圣迹。
而这片被“神迹”照亮的土地上,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让火热的空气瞬间冷却下来。
来人是个太监,约莫四十出头,面白无须,身穿一身宝蓝色的四爪蟒袍,这是宫中三品以上大珰才有的殊荣。
他身形微胖,走起路来四平八稳,下巴微微扬起,眼神从不平视,总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
正是郑贵妃身边最得宠的管事太监之一,冯源。
戚金的脸色凝重,他虽是锦衣卫,但面对这种来自后宫深处、直达天听的人物,也不得不小心谨慎。
“冯公公。”戚金抱拳,不卑不亢。
冯源的目光在戚金身上略作停留,便直接越过他,落在了朱至澍身上。
他没有先开口,而是慢条斯理地打量着这个工坊,目光扫过那座挺拔的高炉,扫过那些跪在地上的匠人,最后,落在那一堆尚在散发热气的铁锭上,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咱家奉贵妃娘娘懿旨,来瞧瞧蜀王世子殿下。”冯源终于开口,声音不尖不细,反而带着一种养尊处优的醇厚,但那语调,却像是在对下人说话。
“娘娘听闻殿下格物致知,为陛下分忧,心中甚是欢喜,特命咱家送些赏赐来。”
他身后的小太监立刻捧上一个托盘,上面是些人参、鹿茸之类的名贵药材。
赏赐是假,敲打是真。
郑贵妃的懿旨?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宗规矩。他敢这么说,就是在摆明车马——我,代表的是陛下的枕边人。
朱至澍心中冷笑。闻着金山的味道来的豺狼,动作倒是快。
他脸上却露出符合年龄的、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小子何德何能,竟劳动贵妃娘娘挂怀。臣,惶恐之至。”
态度恭谨,但自称小子、臣,而非晚辈,一字之差,便划清了界限。
他是大明宗室亲王,对皇帝称臣,对贵妃,则无此理。
冯源眼皮跳了一下,显然听出了其中的味道。
“殿下年轻有为,乃是宗室表率,娘娘爱护还来不及呢。”冯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目光再次转向那些铁锭。
“咱家在宫里也算见过些世面,却从未见过如此成色的好铁。殿下这格物的本事,真是神乎其技啊。”
他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不知殿下这神技,可有什么独门秘方?娘娘说了,福王殿下在封地也开了几个铁场,奈何产出寥寥,若是殿下不吝赐教,将方子献给娘娘,让福王殿下也能为朝廷多出些力,娘娘定有重赏。”
图穷匕见。
他要的不是铁,是能下金蛋的鸡。
此话一出,工坊内刚刚才凝聚起来的人心,瞬间起了波澜。匠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朱至澍,眼神里充满了紧张。
这可是吃饭的本事,是安身立命的根本!这位殿下,顶得住吗?
连钱林都屏住了呼吸,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一边是权倾后宫的贵妃,一边是刚刚起步的事业。一个应对不好,便是粉身碎骨。
朱至澍笑了,笑容纯净,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冯公公说笑了。”
他走到一块铁锭前,用手背轻轻碰了碰那滚烫的表面,仿佛在抚摸一件心爱的玩具。
“这世上哪有什么秘方,不过是些笨功夫罢了。”
他转过身,看着冯源,认真地解释道:“比如这炉子,要高两丈三尺,不能多一寸,不能少一寸。炉壁夹层要留三指宽,热风管的口径要一拳大小。还有那焦炭和铁矿石,配比是一百斤炭配一百六十三斤矿,多一点铁就化不开,少一点炭就烧不透……”
他滔滔不绝,说出了一大堆精确到极致,却又毫无关联的数字和术语。
冯源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他听不懂,一个字都听不懂。但他听明白了朱至澍的意思——这里面全是学问,是系统,你拿不走,也学不会。
“……最关键的,”朱至澍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苦恼,“此法乃是小子偶得,其中关节,十之八九尚在摸索。比如今日这一炉,看似成了,实则小子心中明白,铁水温度高了半筹,出炉时辰慢了三息,这批铁,怕是都脆得很,不堪大用。”
他叹了口气,满脸的遗憾:“唉,格物之道,诚艰难哉。想要稳定出产,怕是没个三年五载的试错,绝无可能。小子正愁着无法向陛下交差,又怎敢拿这不成熟的法子去叨扰贵妃娘娘……”
他话还没说完,刘三匠头已经一个箭步冲上来,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一把抱住一块已经稍稍冷却的铁锭,激动得满脸通红,声音都在发颤:
“殿下!这……这铁不脆啊!小人刚才试了,这……这是百炼钢!是能直接打神兵利器的百炼钢啊!”
朱至澍:“……”
现场一片死寂。
冯源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钱林把头埋得低低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显然在强忍着笑。
戚金嘴角抽了抽,别过头去。
神他妈的猪队友!
朱至澍心中闪过一句吐槽,脸上却瞬间换上了一副惊愕与狂喜交织的表情:“什么?刘师傅,你……你没看错?快!取锤来!让本王亲自试试!”
一场拙劣到堪称尴尬的表演。
冯源死死盯着朱至澍,那双眼睛里再无半点醇厚,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耍我?
你一个十四岁的毛头小子,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咱家当猴耍?
“好,好一个少年英才。”冯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不再提方子的事,转而说道。
“既然殿下的铁如此精良,想必陛下交办的三千杆真理,不日即可完成。咱家回宫,一定将此等好消息,禀明贵妃娘娘,也让陛下宽心。”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你不是说要三年五载吗?我这就告诉皇帝,你小子已经炼出神铁了,三个月交不出货,你等着掉脑袋吧!
“这就不劳冯公公费心了。”
朱至澍直起身,脸上的少年意气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平静与淡漠。
他从怀中,缓缓掏出那卷他片刻不离身的明黄圣旨。
“陛下有旨:军械格物局,由本王总领其事。所需钱粮,由内帑直拨。三个月,三千杆枪,一座金山。”
他将圣旨轻轻一扬,目光直视冯源,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
“冯公公,本王只问一句。”
“本王是为陛下办事,还是为贵妃娘娘办事?”
“这金山,是献给陛下的内帑,还是该送进贵妃娘娘的私库?”
“若因外人叨扰,耽误了陛下的军国大事,误了陛下的大笔进项……这个责任,冯公公,你担得起吗?”
一连三问,如三记重锤,狠狠砸在冯源的心口。
冯源的脸色,由猪肝色转为煞白。
他可以狐假虎威,可以仗着贵妃的势敲诈勒索,但他绝不敢公然将自己置于皇帝的对立面,尤其是牵扯到皇帝最看重的两样东西——军权和钱袋子。
朱至澍,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将这件事从后宫的利益交换,上升到了皇帝的绝对权威。
冯源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至澍收起圣旨,重新恢复了那副人畜无害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咄咄逼人的人不是他。
他走到冯源面前,亲手扶起那个装着赏赐的托盘,态度诚恳。
“贵妃娘娘的赏赐,小子愧领了。还请公公代为转达,小子身负皇命,实在分身乏术。待此间事了,定当亲往宫中,向娘娘请安。”
他顿了顿,凑近冯源,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公公,这西山的铁,是陛下的。但福王殿下封地的铁,可是娘娘的。与其盯着陛下的锅,不如想法子把自己家的灶烧旺。小子不才,倒是知道几个能让劣铁变好铁的小窍门,虽不及此地,却也能让福王殿下的铁场,年产翻上一番。不知娘娘……可有兴趣?”
冯源猛地抬起头,瞳孔剧烈收缩。
他看到了朱至澍眼中一闪而过的,如同深渊般的算计。
这是……打一巴掌,再给一颗甜枣?
不,这不是甜枣。
这是一个钩子,一个他明知有毒,却又无法拒绝的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