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楼之上,那道声音又尖又细,像是从嗓子眼里硬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宫里头才有的阴阳怪气,瞬间刺破了现场凝固的空气。
飞鱼服,绣春刀,还有那块金灿灿的令牌。
东厂!
马车里的庞监,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当场背过气去。
完了,这回是真完了。
东林党那帮酸儒,是要命的阎王,好歹还讲究个罗织罪名,写好判词再动手。
东厂这帮活阎王,是勾魂的无常,向来是先锁了魂,回头再问你犯了什么罪!
城楼上那锦衣卫指挥佥事,名叫赵无臣,是阉党大佬跟前颇为得宠的一条鹰犬。
他慢悠悠地从城楼上走下来,身后跟着四名气息更冷的缇骑,每走一步,现场的压力就重一分。
那守备钱德一见救星,屁滚尿流地跑到赵无臣身后,指着朱至澍,声音都变了调:“赵大人,就是他!藐视国法,意图谋逆!”
赵无臣看都没看他一眼,仿佛那只是条会叫的狗。
他的目光,始终锁定在朱至澍身上,捏着金牌,指尖在上面一下下地敲着,眼神跟看一只进了笼子的耗子没什么两样。
“世子殿下,”他走到朱至澍面前三步远,停下,把玩着手里的金牌,笑得让人发毛,“咱家奉提督大人之命,协防襄阳。这盘查,是皇上的意思。殿下功劳再大,总大不过皇上吧?”
他故意把咱家两个字咬得极重,这是宫里出来的宦官亲信才有的自称,既是亮明身份,也是赤裸裸的施压。
靖武军的亲兵们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毕露。他们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何曾受过这等鸟气?若非军令如山,此刻早已扑上去将这不男不女的家伙剁成八块!
朱至澍的表情,依旧平静。他甚至没看赵无臣,而是将目光投向他手中的那块金牌。
“这是东厂的令牌,还是锦衣卫的令牌?”他忽然问。
赵无臣一愣,下意识地答道:“自然是东厂提督大人亲赐的金牌,可先斩后奏!”
“哦。”朱至澍点了点头,像是在确认一件屁大的小事。
他终于抬眼,看向赵无臣,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好奇,像一个工匠在打量一件有瑕疵的工具。
“东厂,是内廷衙门,司掌缉捕、刑讯,监管的是官,是民,是天下人。”
朱至澍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
“但你似乎忘了,我,姓朱。”
“我是大明宗室,是太祖高皇帝的血脉,当今皇帝的堂弟。”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像腊月的寒风,瞬间刮过在场每个人的骨髓。
“我朱家的人,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群阉竖的走狗来盘查了?”
“你!”赵无臣脸上的假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狰狞的铁青。他这辈子,还从未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出阉竖走狗这四个字!
“放肆!”赵无臣尖叫起来,高高举起金牌,“朱至澍!你敢辱骂厂公,藐视王法!来人,给咱家拿下!”
他身后的四名缇骑唰地抽出绣春刀,凶光毕露。
钱德手下的那些卫所兵痞,也跟着壮起胆子,重新举起了长矛。
气氛,在这一刻,绷紧到了极点。一场血腥的火并,似乎下一秒就要爆发。
然而,朱至澍却笑了。
那是一种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笑。
他没有下令,甚至没有后退一步。他只是轻轻抬了抬右手。
一直静立在他身侧的一名亲兵,动了。
那名亲兵相貌平平,是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的那种。
他没有拔刀,而是从腰间一个特制的皮套里,抽出了一件黑色的、约莫一尺长的金属管子,后端连着一个古怪的木柄。
在场没人认得这是什么。
赵无臣只当那是某种新型的暗器,冷笑道:“怎么?想顽抗到底?咱家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东厂的诏狱……”
他的话,没能说完。
“砰!”
一声前所未闻的爆响,干脆利落,震得人耳膜生疼!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一团火光,在那根黑色金属管的尽头,一闪而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赵无臣脸上的狞笑,凝固了。
他高高举起的那块象征着无上权力的东厂金牌,正中央,多了一个指头大小的窟窿。窟窿边缘,是滚烫扭曲的金属熔融痕迹。
“叮当。”
半截金牌,从他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赵无臣缓缓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又看了看地上那半块废铁。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朱至澍,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在他的眉心正中,同样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血洞。
一缕鲜血,正从那个血洞里,缓缓流下。
他的眼神,从狰狞,到错愕,到迷茫,最后,彻底失去了所有神采。
“噗通。”
赵无臣仰面朝天,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激起一片尘土。
死了。
全场死寂。针落可闻。
无论是钱德和他手下的兵痞,还是赵无臣带来的那四名精锐缇骑,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活见鬼似的僵在原地。
他们的脑子,一片空白。
发生了什么?刚才那声巨响是什么?赵大人……怎么就……死了?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腿肚子里的筋都软了。
那名亲兵面无表情地收回那件凶器,重新插入皮套,仿佛只是做了一件拍死苍蝇般的小事。
朱至澍看都懒得看地上的尸体一眼。
他迈开步子,缓缓向前走去。
挡在他面前的四名缇骑,此刻浑身抖得像筛糠,手中的绣春刀重若千斤,却连抬起的勇气都没有。
朱至澍从他们中间,从容不迫地穿过。
他走到已经吓瘫在地的守备钱德面前,弯下腰,捡起了地上那半块被打穿的金牌。
牌子,还带着一丝温热。
他将金牌在钱德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轻轻拍了拍。
“你,刚才说什么?”
朱至澍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铁锤,砸在钱德的心上。
“说本世子……意图谋逆?”
“不……不……下官……下官胡说……下官有眼无珠……”钱德裤裆一热,一股骚臭的液体,瞬间浸湿了地面。
他活活吓尿了。
朱至澍站起身,将那半块金牌随手扔给了身后的亲兵队长。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那些已经彻底丧失抵抗意志的士兵和缇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东厂的狗,也配盘查本世子?”
“现在,还有谁要查?”
鸦雀无声。
朱至澍不再理会这群废物,转身,径直朝着襄阳城门走去。
靖武军的亲兵们,迈着整齐的步伐,紧随其后。
那辆载着两颗人头的板车,车轮滚滚,碾过赵无臣那尚有余温的尸体,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
直到整个车队消失在城门洞里,那群呆若木鸡的兵痞缇骑,才仿佛活了过来,爆发出一阵阵剧烈的喘息和干呕。
马车内,庞监缩在角落,牙齿打着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传令下去,”朱至澍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平静与冷酷,“把赵无臣的尸体和那块破牌子,都带上。”
“我们不去驿站了。”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京师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直接去武昌府。”
“本世子,要去当面问问杨鹤大人和钱谦益他们。”
“这襄阳城外的孤魂野鬼,他们东林党,认,还是不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