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楼上,雅间之内,死寂如坟。
那句此尸,诸公,认,还是不认,如同一根淬毒的钢针,扎进了在场每一位大明朝顶级文官的耳朵里,又从耳朵钻进了心里,搅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酒气、脂粉气,被门口灌入的江风一吹,混杂着尸体上淡淡的血腥与石灰味,形成了一种荒诞而致命的气息。
钱谦益的眼皮,在剧烈地跳动。
他宦海沉浮数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廷议上与政敌唾沫横飞,诏狱里和阉党隔空斗法,风花雪月间布局天下。可他从未见过这种阵仗。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藩王,杀了东厂的提刑百户,然后把尸体像扔一条死狗一样,扔到你的酒宴上,问你认不认。
这不是请客吃饭,不是文章道德,不是阴谋诡计。
这是阳谋。
是赤裸裸地将一把沾着血的刀,拍在桌上,逼你做出选择。
“竖子狂悖!”
终于,那名最先反应过来的御史,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朱至澍的手指都在发抖。
“你……你眼中还有没有君父,还有没有国法!滥杀钦命缇骑,此乃谋逆!杨总督,钱大人!此等逆贼,当立刻拿下,明正典刑!”
他义正辞严,声色俱厉,仿佛正气化身。
然而,杨鹤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钱谦益更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蠢货。
钱谦益心中只有这两个字,到了这个地步,还在喊打喊杀?看不出对方身后那两排靖武军士卒眼中,根本不是人的眼神,而是狼的眼神吗?
看不出这少年从进门到现在,心跳都没有一丝紊乱吗?
拿下?拿什么拿?拿我们的项上人头去拿吗?
朱至澍甚至没看那御史一眼,他的目光,始终像两口深井,锁着钱谦益。
他笑了笑,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杨鹤浑身一颤。
“杨大人,圣旨命你即刻入川,你滞留武昌,与诸公泛舟饮宴,此事,阉党知道吗?”
杨鹤的脸色,唰一下,白了。
朱至澍的目光又转向钱谦益。
“钱大人,方才在酒宴上,你们商议着如何徐徐图之,将我蜀王府的盐铁之利,归还正朔。此事,我又该不该知道?”
“轰!”
如果说,赵无臣的尸体是一柄砸开大门的重锤,那么这句话,就是一枚在雅间内轰然引爆的炸药!
在场的所有官员,包括钱谦益在内,脸上最后的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
恐惧!
一种比死亡更甚的,隐私被完全剥离,命运被他人彻底掌控的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
他看着朱至澍,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挂着与年龄绝不相称的、冰冷的嘲弄。
这一刻,钱谦益终于明白了。
今天,他们不是在审判一个杀人凶手。
他们,是砧板上的鱼。
而眼前这个少年,是握着刀的人。
那名方才还慷慨激昂的御史,此刻张着嘴,像一条缺水的鱼,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
认,还是不认?
这个问题,已经不再是问题。
钱谦益缓缓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那双素来锐利明亮的眼睛里,所有的震惊、愤怒、恐惧,都在这一呼一吸之间,被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权衡与决断。
他没有去看地上的尸体,而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朱至澍。
良久,他笑了。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笑,有欣赏,有忌惮,更有棋手找到对手的兴奋。
“呵呵……呵呵呵……”
钱谦益缓步上前,竟是亲手,将那名御史因震惊而失手掉落在地的酒杯,捡了起来。
他走到朱至澍面前,亲手为他斟满了一杯酒,酒液澄黄,香气四溢。
“殿下,说笑了。”
钱谦益将酒杯递到朱至澍面前,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却恢复了从容。
“此獠,乃阉党安插在外的鹰犬,素来鱼肉乡里,构陷忠良,实乃国之巨蠹。其罪,罄竹难书。”
他声音陡然拔高,环视全场,一字一顿。
“今日,蜀王世子殿下,不避斧钺,不惧权阉,为国除此大害,乃我大明之幸,社稷之幸也!”
他对着朱至澍,长揖及地。
“钱某,代天下读书人,谢殿下,清君侧,诛国贼!”
满堂官员,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愣住了。
杨鹤更是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恩师,一时间没能转过弯来。
这……这就认了?
不但认了,还把朱至澍捧上了为国除害的道德高地?
这转折,比川剧变脸还快!
朱至澍没有去接那杯酒。
他看着眼前这位名满天下、未来也将臭名昭着的东林党魁,心中只有四个字:不愧是你。
脸皮,手段,一样不缺。
“钱大人客气了。”朱至澍淡淡道,“既是为国除害,那这具尸首,还有这块破牌子,便交由诸位大人处置了。”
“善!”钱谦益直起身,眼中精光一闪,“殿下放心,钱某明日便会联名湖广、南直隶诸位同僚,上疏一封。必将此獠罪行昭告天下,再奏请圣上,嘉奖殿下平叛、除贼之功!”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
上疏,是把事情闹大,彻底把阉党拉下水。
嘉奖,是把朱至澍绑上东林的战车。
从此刻起,朱至澍杀人,在他们的口中,就成了东林党领导下的,一次伟大的、正义的、针对阉党的政治胜利。
朱至澍,从行凶者,变成了他们手中的一把刀。
好算计。
朱至澍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杯酒。
就在钱谦益的嘴角,刚刚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时,朱至澍却并没有饮下,而是将酒杯,轻轻放在了旁边的桌案上。
他的目光,越过钱谦益,投向了他身后那名一直沉默不语的靖武军亲兵——那个开枪的士兵。
“钱大人,”朱至澍的声音,再次变得玩味起来,“刀,你借了。可你不好奇,我这把刀,为何如此锋利吗?”
钱谦益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顺着朱至澍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那名士兵腰间,那个造型古怪的皮套。
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再次攀升上来。
是啊,赵无臣是怎么死的?
那声巨响是什么?
那穿透金牌的,又是什么神鬼莫测的手段?
朱至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钱谦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把刀,我蜀王府还有三千把。”
“钱大人,想不想……再多借几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