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足踩在冰冷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脚步,缓慢,僵硬,却异常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冰冷的坚定。一步,一步,绕过床尾,来到床铺的另一侧,靠近巨大落地窗的那一边。
那里,远离艾丽莎所在的那一侧,远离床铺中央,远离那象征着“靠近”、“依赖”、“取暖”(哪怕是虚假的)的、无形的、却又真实存在了八年的、属于“利昂·冯·霍亨索伦”的、固定的位置。
他在床沿边,停下脚步。然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坐了下来。动作僵硬,如同生锈的机器。冰冷的、深蓝色的、散发着淡淡寒意的金属床沿,透过单薄的、粗糙的亚麻睡衣,将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传递到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末梢。但他仿佛毫无所觉,只是那样僵硬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如同绷紧的、随时会断裂的弓弦。
他微微侧过头,紫黑色的眼眸,穿过氤氲的、冰冷的空气,最后看了一眼躺在床铺另一侧、似乎已经“入睡”的、艾丽莎那冰冷、平静、完美无瑕的侧脸。然后,他收回目光,不再看。只是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她身上那股独特的、冰雪与幽兰气息的、令人窒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冰冷的刺痛。
然后,他动作僵硬地、掀开了被子的一角。那雪白的、厚实柔软的、绣着银色星辰纹样的天鹅绒被子,此刻触手冰凉,仿佛浸透了这间卧室、这个夜晚、乃至这个世界所有的、永恒的、冰冷的寒意。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脱下睡衣,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蜷缩进被子深处。他只是和衣躺下,身体僵硬地、笔直地、如同最标准的军人般,平躺在冰冷的床垫上。然后,他拉过那厚重的、冰凉的被子,只盖到胸口,将双臂,紧紧地、僵硬地,贴在身体两侧。他闭上了眼睛,紫黑色的眼眸被眼帘彻底覆盖,只留下浓密的、微微颤抖的、如同鸦羽般、在眼睑下投出深深阴影的睫毛。
他没有转身,没有面向艾丽莎的方向,也没有像以前无数个夜晚那样,无意识地、本能地、蜷缩着、靠近那冰冷的、散发着冰雪气息的源头。他就那样,平躺着,背脊挺直,双手紧贴身侧,如同躺在一具冰冷、华丽、却毫无生机的、为他自己量身定做的、棺椁之中。
他的身体,距离艾丽莎的身体,不过咫尺之遥。这张床铺足够宽大,足以容纳数人并排躺卧。但此刻,两人之间,却仿佛隔着一条无形的、深不见底的、冰冷刺骨的、名为“决裂”、“绝望”、“清醒”和“彻底切割”的、楚河汉界。
艾丽莎·温莎,静静地躺在床铺的另一侧,月白色的丝质睡袍,在雪白的床单和被褥映衬下,几乎融为一体,只有那如瀑的银色长发,在枕上铺散开来,如同月光凝结的溪流。她的呼吸,依旧平稳,悠长,清浅,仿佛早已沉入那冰冷、平静、无梦的睡眠。她似乎对利昂这异常的、背对着她、僵硬地平躺、保持着距离的睡姿,毫无所觉,毫不在意。仿佛这仅仅是他又一次“情绪不稳定”的、无关紧要的、暂时的、可以忽略不计的、异常行为,如同程序运行中一个短暂的、不重要的、可以自我修复的、小错误。
两人,就这样,背对着背,躺在同一张巨大、冰冷、华丽的床铺上。身体之间,只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近到能清晰地听到彼此平稳(一个或许是真的平稳,一个是强行压抑下的、冰冷的平稳)的呼吸声,能感受到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截然不同的气息——一边是冰冷、清冽、混合了雪莲与幽兰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永恒不变的寒意;一边是紧绷、僵硬、压抑着某种即将喷薄而出的、冰冷的、绝望的、却又带着一丝近乎毁灭般的、疯狂执念的、微弱的热度。
但他们之间,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却又真实存在的、冰冷的、不可逾越的天堑。那不仅是物理上的距离,更是心灵上的、情感上的、灵魂上的、彻彻底底的、冰冷的隔绝与背离。
一个,如同冰雪女神,静卧于永恒的冰封王座,无悲无喜,无梦无扰,仿佛世间万物,皆与她无关,她只存在于她自己那冰冷、精密、绝对的、逻辑与秩序构筑的世界之中。
一个,如同被冰封的困兽,躺在冰冷的棺椁中,紧闭双眼,用尽全身的力气,压抑着灵魂深处那疯狂燃烧的、冰冷的、名为“毁灭”与“新生”的火焰,试图用这冰冷的、背对背的姿势,斩断过去八年来那病态的、扭曲的、名为“依赖”的、最后的、脆弱的纽带,试图在这片冰冷、绝望、残酷的黑暗中,开辟出一条只属于他自己的、哪怕通向毁灭的、冰冷的、孤独的路。
夜,深了。
窗外,王都赛克瑞夫,沉入了更深的黑暗与寂静之中。远处隐约传来的、报晓钟楼那沉闷、悠远、仿佛能穿透时空的、报时的钟声,在夜风中飘散,模糊不清。只有冰冷的月光,透过巨大的、镶嵌着透明水晶的落地窗,斜斜地洒入室内,在那雪白的天鹅绒被子上,投下一片清冷的、如同霜雪般的、朦胧的光晕,将床上那两个背对着背、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整个世界的、冰冷的身影,勾勒出模糊的、孤独的、如同两座被遗忘在时光长河中的、冰冷的、沉默的、永不交汇的、雕塑般的轮廓。
时间,在冰冷的寂静中,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永恒。
一直保持着僵硬平躺姿势、仿佛一尊冰冷石像的利昂,那紧闭的眼帘下,浓密的睫毛,几不可察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紫黑色的眼眸,在眼皮下,骤然睁开。那双眼眸深处,没有睡意,没有迷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燃烧着幽蓝色火焰的、近乎疯狂的清醒和决绝。
他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极其快速、极其隐蔽地,瞥了一眼身侧,那个依旧保持着平稳呼吸、仿佛早已沉入最深沉的、无梦睡眠的、月白色的、冰冷的背影。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无声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只是,那紧贴着身体两侧的、冰冷僵硬的手指,在厚重的、雪白的天鹅绒被子下,几不可察地、慢慢地、蜷缩了起来,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冰冷的刺痛,却让那幽蓝色的、疯狂的火焰,在他紫黑色的眼眸最深处,燃烧得更加冰冷,更加炽烈,更加……决绝。
“等着吧……”
一个无声的、冰冷的、仿佛来自灵魂最深处的、最幽暗角落的、带着毁灭气息的、近乎诅咒般的誓言,在他紧闭的眼帘下,在他那被绝望和疯狂所充斥的、冰冷而死寂的心湖最深处,悄然回荡,如同投入寒潭的死水,没有激起任何涟漪,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一切的、冰冷的、决绝的回响:
“艾丽莎·温莎……”
“马库斯·索罗斯……”
“莱因哈特·温莎……”
“维克多·温莎……”
“埃莉诺·索罗斯……”
“朱利安·梅特涅……”
“塞西莉亚·格雷……”
“利昂·罗兰德……”
“还有……这个该死的、冰冷的、令人作呕的世界……”
“等着吧……”
“我发誓……”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我要将你们所有人……”
“连同你们所珍视的、所维护的、所高高在上的、这个该死的、冰冷的、令人作呕的秩序……”
“一起……”
“拖入地狱……”
“然后……”
“在那片废墟之上……”
“建立属于我的……”
“新的、冰冷的……”
“规则。”
无声的誓言,在冰冷死寂的卧室中,无声地回荡,无声地消散,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没有惊动那冰冷的月光,和那永恒不变的、清冷的、魔法水晶灯的光芒。
只有床上,那两个背对着背、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永恒冰河、永远不可能再交汇的、冰冷的身影,在朦胧的月光和冰冷的灯光下,投下两道孤独的、长长的、如同墓碑般沉默的、冰冷的影子。
楚河汉界,已成。
而冰冷的、漫长的、充满了未知与残酷的、新的战争,或许,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