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死寂。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漫长、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夜风依旧在呼啸,但仿佛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至极的、颠覆性的质问,冻结在了半空中。远处王都的灯火,在维克多骤然收缩的瞳孔中,扭曲、变形,化作一片模糊的光晕。
维克多·温莎,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了天灵盖。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紫罗兰色的眼眸死死地、死死地盯住利昂,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清了眼前这个他一直视为“废物”、“耻辱”、“不成器的东西”的、所谓的“妹夫”。
没有结婚……不是哥哥……
这简单的、事实性的两句话,却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烙在了他那因为愤怒、因为家族荣誉受损、因为“兄长威严”被挑战而沸腾的、高高在上的自尊心上!也像两柄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地凿开了他一直理所当然地、居高临下地、以“兄长的身份”、“为你好”、“为家族荣誉”、“为妹妹着想”的名义,对利昂进行训斥、指责、鄙夷的、那看似坚固、实则虚伪的、道德与身份的制高点!
是啊……他们,还没有正式结婚。这婚约,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政治联姻的色彩,充满了温莎家族对霍亨索伦家族的“恩赐”和“提携”意味。利昂·冯·霍亨索伦,这个“未婚夫”的身份,从来就不是平等的,从来就不是被温莎家族,尤其是被艾丽莎本人,所真正接受和认可的。他维克多,又凭什么,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去如此理所当然地、毫不留情地、如同训斥自家不争气的弟弟一样,去斥责、去羞辱、去“管教”一个……名义上,还没有成为他妹夫,甚至,可能永远也不会成为他真正认可的妹夫的、一个“外人”?!
他有什么资格?!凭他是温莎家的嫡子?凭他是艾丽莎的亲哥哥?凭他比对方年长、比对方优秀、比对方……更有“资格”站在道德和家族的高点?!
可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利昂是温莎家未来的女婿”、“是自己人”、“需要被管教、被提携、被‘拯救’”的基础上的!如果这个前提本身,就脆弱不堪,甚至……根本就不存在呢?如果对方,根本就不认可这个身份,不认可这份“管教”,甚至……不屑于这份“提携”呢?
那他维克多刚才那一通义正言辞、痛心疾首的斥责,算什么?一场可笑的、自说自话的、自我感动的独角戏?一个……仗着身份、居高临下、欺凌弱小的、傲慢的、可悲的、自以为是的小丑表演?!
巨大的荒谬感,混合着被彻底揭穿、被当众打脸的、火辣辣的羞耻和恼羞成怒,如同最猛烈的毒药,瞬间冲垮了维克多所有的理智和涵养!他那张英俊的脸,由铁青转为惨白,又由惨白转为一种不正常的、猪肝般的酱紫色!他指着利昂的手指,颤抖得更加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控制不住,狠狠地、用尽全力地掴在对方那张平静得可恨、空洞得令人心悸的脸上!
“你……你……混账东西!!!” 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如同野兽般的、嘶哑的、充满了狂怒和难以置信的咆哮!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调,完全失去了平日里那冷硬、威严、一丝不苟的腔调,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激怒、撕下所有伪装后的、赤裸裸的暴戾!“你竟敢……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你知不知道你……”
“够了,哥哥。”
一个清冷的、平静的、没有丝毫波澜起伏的、仿佛来自雪山之巅、千年寒冰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打断了维克多即将喷薄而出的、更加狂暴、更加难听的怒骂。
是艾丽莎·温莎。
她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从维克多身后,那被高大身影遮挡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月白色的裙摆,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如同冰冷的月光流淌。
她站在维克多半步之前,恰好挡住了维克多那即将失控的、指向利昂的、颤抖的手。她的身形依旧纤细、挺拔,在维克多高大身躯的映衬下,甚至显得有些单薄。但当她站在那里,那双紫罗兰色的、平静无波的眼眸,平静地看向维克多那双因为狂怒而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眼睛时,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悄然弥漫开来,瞬间将维克多那狂暴的气势,压制了下去。
维克多的咆哮戛然而止。他猛地转过头,紫罗兰色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混合了愤怒、不解和被“背叛”的痛心疾首,死死地盯住自己的妹妹,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和愤怒,而带着一丝颤抖:
“艾丽莎?!你……你替他说话?!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他……”
“我说,够了。” 艾丽莎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平静,清冷,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意味。她的目光,甚至没有看向利昂,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不耐,看着自己那几乎要失控的哥哥。“他说的,是事实。”
维克多如同被一盆冰水,再次兜头浇下,瞬间僵住。他脸上的暴怒,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混合了震惊、茫然、和被最亲近的人、在关键时刻“背刺”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刺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妹妹那双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紫罗兰色的眼眸,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艾丽莎没有再理会维克多。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月白色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那双紫罗兰色的、如同千年寒冰雕琢而成的眼眸,终于,第一次,真正地、平静地,落在了利昂的脸上。
她的目光,依旧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冰冷,那样的……不含丝毫情绪。没有愤怒,没有鄙夷,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就像在看一件冰冷的物品,一个无关紧要的、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一个……需要被观察、被分析、被“处理”的、出现了某种预料之外反应的、实验样本。
她静静地看了利昂两秒钟,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达灵魂深处,将利昂此刻那冰冷、空洞、却又在最深处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灵魂,彻底剖析、看透。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依旧清冷平淡,如同冰珠坠地,字字清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这冰冷死寂的露台上,也砸在维克多和利昂的心上:
“维克多,你逾越了。”
她顿了顿,紫罗兰色的眼眸,平静地扫过维克多那张因为震惊、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而扭曲的脸,然后,重新落回利昂脸上,用那种陈述事实般的、冰冷的语调,继续说道:
“他说的对。我与他的婚约,尚未完成。你,没有资格,以‘兄长’的身份,对他进行……‘管教’。”
“……”
维克多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踉跄着,后退了半步,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胸口。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中,所有的暴怒、所有的难以置信、所有的被冒犯的狂怒,都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被彻底击碎、被最亲近的人、用最冰冷的方式、否定了存在根基的、茫然和……痛苦。他看着自己的妹妹,嘴唇翕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艾丽莎仿佛没有看到哥哥的失态,或者说,她看到了,但毫不在意。她的目光,依旧平静地、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锁定在利昂脸上。那目光,像是在评估,在审视,在……确认。
确认什么?确认他刚才那番“大逆不道”的言论,是出自本心,还是一时冲动?确认他此刻这冰冷、空洞、却暗藏疯狂的眼神,是真实的,还是伪装?确认他……这个一直被她视为麻烦、视为累赘、视为“需要被妥善处理”的实验对象的、名义上的“未婚夫”,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或者说,他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
利昂也平静地回视着她。紫黑色的眼眸深处,那点幽蓝色的火焰,在艾丽莎那冰冷目光的注视下,不仅没有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冰冷,更加……幽深。他没有说话,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承受着艾丽莎那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审视的目光。仿佛刚才那番足以将维克多·温莎刺激得几乎暴走的、冰冷而平静的、颠覆性的话语,不是出自他之口。仿佛他只是做了一件再正常不过的、陈述事实的事情。
夜风,不知何时,变得更加猛烈,更加凄厉。卷起三人的衣袍,猎猎作响。艾丽莎月白色的裙摆,在风中翻飞,如同冰山上盛放的、孤独的雪莲。维克多笔挺的深蓝色礼服,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僵硬、紧绷、仿佛随时会断裂的线条。而利昂单薄的丝质衬衫,更是紧紧贴附在他冰冷的身躯上,仿佛第二层皮肤,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只是静静地、如同一块冰冷的礁石,矗立在风暴中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风声,如同呜咽的、古老的、带着冰霜气息的亡灵,在这冰冷的、空旷的、偏僻的露台上,盘旋、呼啸、撕扯。
良久。
艾丽莎微微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利昂,也不再看自己那脸色惨白、失魂落魄的哥哥。她仿佛只是做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基于事实的判断,然后,便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她转身,月白色的身影,如同流动的月光,准备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冰冷的地方。
但在转身的刹那,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脚步微微一顿。没有回头,清冷平淡的声音,却清晰地、如同冰棱坠地般,传入了身后两个僵立的、如同石雕般的男人耳中:
“另外,利昂·冯·霍亨索伦。”
她直呼其名,语气平淡,不带任何称呼,不带任何情绪。
“你的礼仪课程,看来,还需要进一步加强。”
“明晚开始,加训。地点,地下一层,‘静心室’。汉斯队长会‘指导’你,什么才是真正的,‘体面’和‘规矩’。”
“另外,从明天起,每日晚餐后,增加两小时‘帝国贵族礼仪与纹章学’的抄写和背诵。我会亲自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