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敲打在光洁如镜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也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敲碎了最后一丝虚伪的、名为“体面”的薄冰,露出了底下冰冷、残酷、赤裸裸的现实。
他走过莱因哈特身边,没有看他,仿佛他只是路边一块冰冷的石头。
他走过马库斯身边,没有停留,仿佛他只是空气中一缕无关紧要的、带着算计的微风。
他走过艾丽莎身边。
距离最近的时候,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冰雪混合着幽兰的、冰冷而疏离的香气。能感受到她周身散发出的、那恒定不变的、仿佛能将灵魂都冻结的“宁静之息”。
艾丽莎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月白色的裙摆纹丝不动,紫罗兰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他,如同注视着任何一个即将被清理出场的、无关紧要的物件。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因为他走近而移动分毫,依旧平视着前方,仿佛他只是一道移动的、无关紧要的背景。
利昂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甚至,连一丝最微小的、下意识的凝滞都没有。
他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冰冷的幻影,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带起的微风,拂动了艾丽莎颊边一丝银色的发丝,那发丝在空中轻轻飘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平静。
然后,他走过了她。
将她,将这片金碧辉煌、却令他窒息的地狱,将所有的目光,所有的窃窃私语,所有的嘲笑、鄙夷、怜悯、算计、冰冷、疏离……统统,抛在了身后。
他走向那扇巨大的、沉重的、镶嵌着彩色玻璃浮雕的橡木门。门扉紧闭,隔绝了内外的世界。门外,是王都深秋冰冷的夜,是无边的黑暗,是未知的、可能更残酷的命运。
守在门边的、穿着深色制服的仆役,早已听到了里面的动静,也看到了莱因哈特少爷的脸色和逼近的护卫。他们面面相觑,犹豫着,不知是该立刻开门,还是该等待进一步的命令。
利昂走到门前,停下。
他没有回头。
只是抬起手,那只苍白、修长、此刻却冰冷僵硬得如同死人般的手,按在了冰冷光滑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橡木门板上。
然后,用力,向前一推。
“吱呀——”
沉重的大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的摩擦声,缓缓向内打开。
门外,冰冷而新鲜的、带着深秋寒意的夜风,瞬间涌入,吹动了利昂额前汗湿的碎发,吹动了他身上那件昂贵却如同枷锁般的墨蓝色礼服的下摆。
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天鹅绒般的黑暗。只有远处走廊和庭院中,悬挂的魔法风灯,散发出微弱而孤寂的、昏黄的光晕,如同鬼火,在寒风中摇曳。
门内,是璀璨如白昼的、金碧辉煌的、却冰冷刺骨的宴会厅。是衣香鬓影,是觥筹交错,是虚伪的欢笑,是冰冷的算计,是……他拼尽全力想要融入、却最终被彻底排斥、如同垃圾般被扫地出门的、不属于他的世界。
他站在门与门之间的阴影里,一半身体沐浴在门外冰冷黑暗的夜风中,一半身体还残留着门内虚假繁华的、令人作呕的暖意。
然后,他迈步。
一步踏出。
踏入了门外,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仿佛要将他彻底吞噬的黑暗之中。
沉重的橡木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地、无声地,合拢了。
“砰。”
一声轻响,并不大,却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地砸在每一个留在门内的人心上。
隔绝了两个世界。
将所有的喧嚣、繁华、冰冷、算计、鄙夷、以及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彻底关在了身后。
也将那个名为“利昂·冯·霍亨索伦”的、刚刚嘶吼出“而我受过的伤,都是我的勋章”的、破碎而疯狂的灵魂,独自一人,丢进了那片未知的、寒冷的、仿佛能冻结一切的黑暗里。
宴会厅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足足有十几秒钟。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那扇重新合拢的、厚重华丽的橡木大门,仿佛那上面还残留着那个孤独、决绝、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绝望与疯狂离去的背影。
音乐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停止了。乐队席上的乐师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璀璨的水晶灯光依旧明亮,却仿佛失去了温度,冰冷地照耀着这一张张表情各异、心思各异的脸。
埃莉诺·索罗斯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来挽回面子,或者再嘲讽几句,但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有些发干,最终只是悻悻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去,紧紧抓住了身旁菲利克斯的手臂。菲利克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脸上重新挂上了温和有礼的微笑,但那双深琥珀色的眼眸深处,却闪烁着若有所思的光芒。
朱利安·梅特涅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又看看周围人各异的神色,忽然觉得,刚才那畅快的、看笑话的心情,似乎并没有持续多久,反而有一种隐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在心底滋生。
莱因哈特·温莎的脸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但那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却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散去的阴霾。他挥了挥手,示意那几名已经走到近前的护卫退下。然后,他转过身,脸上重新挂上了那无懈可击的、属于宴会主人的、温和而得体的笑容,声音清晰而平稳地响起,打破了这片诡异的寂静:
“一点小插曲,扰了诸位雅兴,是我温莎家招待不周。音乐,请继续。”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瞬间将众人从刚才那场惊心动魄、却又令人极度不适的“插曲”中拉了回来。乐队指挥如梦初醒,连忙挥舞指挥棒,悠扬的、欢快的舞曲再次响起,试图重新营造出那浮华欢乐的氛围。
人们仿佛也才回过神来,开始低声交谈,举杯,试图掩饰刚才的失态,重新融入这场盛宴。但空气中,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凝重和尴尬,却久久不散。许多人的目光,依旧会若有若无地飘向那扇紧闭的大门,飘向那个月白色的、清冷如冰的身影,飘向温莎家族和索罗斯家族的核心成员,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揣测和无声的交流。
艾丽莎·温莎静静地站在原地,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毫无关系。月白色的礼服在灯光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紫罗兰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长而密的银色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遮住了所有可能外露的情绪。只有那垂在身侧、被宽大衣袖遮掩的、戴着“星霜之誓约”的左手,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手腕上那个灰扑扑的、毫不起眼的金属环,在刚才某个瞬间,感应到了什么,传递出了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奇异的悸动。但随即,那悸动便消失无踪,仿佛只是错觉。
她缓缓地、近乎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那冰冷而带着各种香水、食物和人群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没有带来任何暖意,只有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能冻结思维的寒意。
然后,她微微侧过身,对着身旁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边的、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笑容、仿佛刚才那场风波从未发生过的莱因哈特·温莎,用她那特有的、清冷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的语调,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近处的几个人听清:
“我有些累了,表哥。想先回去休息。”
莱因哈特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但随即恢复如常,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语气关切而自然:“当然,艾丽莎堂妹。今晚你也辛苦了。我让仆人备车送你回府。”
“不必劳烦。” 艾丽莎微微摇头,紫眸平静地看向他,“斯特劳斯伯爵府的马车就在外面。我自己回去即可。”
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但这句话,听在莱因哈特耳中,却带着一种清晰的、不容置疑的疏离和……划清界限的意味。她不是以“温莎小姐”的身份,需要温莎家安排;而是以“斯特劳斯伯爵弟子”的身份,自行离开。
莱因哈特眸光微闪,但脸上的笑容依旧无懈可击:“也好。那我送你到门口。”
“有劳。” 艾丽莎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迈开脚步,向着与利昂离开的、那扇正门不同的、通往侧厅回廊的偏门走去。月白色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在光洁的地面上划过清冷的弧线,所过之处,人群自然而然地分开一条道路,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她离去的身影。
莱因哈特落后半步,彬彬有礼地陪同。马库斯·索罗斯灰色的眼眸注视着艾丽莎离去的背影,嘴角那丝玩味的弧度更深了些,但他并没有跟上去,只是优雅地举起手中的酒杯,对着身旁另一位上前搭话的贵族小姐,露出了无可挑剔的、迷人的微笑。
安妮·温莎看着堂姐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那扇紧闭的大门,咬了咬嘴唇,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不甘、恼怒和一丝隐隐后怕的复杂情绪,但最终,她还是扬起笑容,重新挽起母亲的手臂,试图将众人的注意力拉回自己身上。
宴会,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繁华与喧闹。音乐流淌,美酒飘香,衣香鬓影,笑语晏晏。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过。仿佛那个嘶吼着“而我受过的伤,都是我的勋章”、然后孤独决绝地走入黑暗的身影,从未存在过。
只有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橡木大门,如同一个沉默的墓碑,矗立在金碧辉煌的宴会厅尽头,无声地诉说着,这里刚刚埋葬了一个少年最后的、疯狂的尊严,和……某种或许永远无法回头的东西。
而门外,是无边的、冰冷的黑暗。夜风呼啸,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利昂·冯·霍亨索伦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浓郁得化不开的夜色中,不知所踪。
只有那嘶哑的、仿佛用尽生命最后力气吼出的歌声的余韵,似乎还隐隐约约,缠绕在冰冷的夜风里,最终,消散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
“……而我受过的伤……”
“……都是我的勋章……”
勋章?
呵。
那或许是属于另一个灵魂的、破碎的、遥远的回响。
而此刻,行走在冰冷夜色中的他,只剩下满身的伤痕,和一颗被彻底冻结的、死寂的心。
宴会,仍在继续。
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