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青澜城西区的杂乱与喧嚣都吞噬了进去，只留下零星灯火在黑暗中挣扎。林昊回到悦来酒楼后院那间四面透风的杂物棚时，已是身心俱疲。
钱掌柜交代的差事办砸了，王家的大门都没能进去，还平白受了一顿奚落。十个铜子的跑腿费自然泡了汤。更让他心头沉重的是，回程路上仗义出手，用掉了一个铜子，如今他身上只剩下最后一枚铜钱，在怀里硌着，仿佛在嘲笑他的窘迫。
他躺在冰冷的板铺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棚顶破洞处漏进来的几颗寒星。城北王家的嚣张，巷子里地痞的蛮横，张三那感激又无助的眼神……一幕幕在脑海中交替闪现。这青澜城，果然如他所感，繁华之下，尽是冰冷的算计与欺压。
“力量……还是需要力量……”他喃喃自语。没有力量，连最基本的尊严和生存都难以保障，更遑论复仇与探寻身世之谜。升仙大会，是他目前唯一的希望。
接下来的几天，林昊更加沉默，干活也越发卖力。他需要保住这个暂时的容身之所，也需要尽可能多地探听关于升仙大会的消息。他将那最后一枚铜钱藏得极好，这是他去参加大会时，不至于太过狼狈的最后底气。
酒楼里关于大会的议论愈发多了起来。有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家亲戚在城主府当差，透露此次青云宗来了位了不得的内门长老；也有人神秘兮兮地传播，说金霞派此次带来了一件新的测灵法宝，能测出隐藏的奇异体质；更有甚者，开始盘算着如何贿赂仙师身边的道童，以期能让自家子弟在检测时站得靠前些……
真真假假的消息充斥耳边，林昊只是默默听着，从中筛选可能有用的信息。他知道，以自己的情况，任何取巧的心思都是徒劳，唯有依靠那未知的“混沌道胎”去搏一个万一。
这天傍晚，酒楼打烊前，客人已稀稀拉拉。林昊正擦拭着最后几张桌子，一个穿着干净蓝色短褂、面相看着有几分憨厚的年轻伙计凑了过来，是和他一同住在后院棚屋的李四。
李比林昊早来几个月，平日里对林昊还算客气，偶尔会分享些城里的见闻。
“小林，还在忙呢？”李四笑着搭话，目光却若有若无地扫过林昊刚刚擦拭干净的桌面。
林昊点了点头，没多言。
李四压低了些声音，脸上带着几分神秘和讨好：“小林，有个发财的门路，你想不想听听？”
林昊手上动作一顿，看向李四：“什么门路？”
“我认识城东刘记杂货铺的少东家，”李四左右看了看，声音更低了，“他最近得了一批紧俏的南边香料，想尽快出手，价格比市面低三成！只是数量不多，要现钱。我寻思着，咱们俩凑点本钱，吃下来，转手一卖，至少能赚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
五十个铜子？甚至五百？林昊心中一动。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笔巨款。若真能成，他参加升仙大会的盘缠便绰绰有余，甚至还能置办一身像样的行头。
但他并未立刻答应。山里长大的孩子，对陌生人突如其来的“好意”总抱有几分天然的警惕。尤其是经历了王家催债和张三被抢之事后，他对这城里的“机遇”更是心存疑虑。
“刘记杂货铺？可靠吗？”林昊问道。
“绝对可靠！”李四拍着胸脯，“我跟那少东家喝过几次酒，熟得很！他是急着周转才低价抛售的。机不可失啊，小林！我可是看你这人实在，才想着拉你一把。”
林昊沉默着，心中权衡。李四平日表现还算本分，不像是奸猾之徒。而且，这诱惑实在太大。
“需要多少本钱？”他问。
“不多，咱们一人出五十个铜子就行！”李四说道，眼睛紧紧盯着林昊，“我这边能凑出三十，还差二十。小林，你……你能想想办法吗？赚了钱，咱们对半分！”
五十个铜子！林昊心头一沉。他全身上下只有一个铜子，去哪里弄另外四十九个？
见林昊面露难色，李四连忙道：“我知道你没钱。不过，我有个办法。钱掌柜柜台下面那个放零钱的抽屉，平时是不锁的，晚上只有个搭扣。明天一早，采买的老王会支取一笔货款，钱掌柜肯定会提前放进去。咱们……咱们可以先‘借’用一下，等香料一转手，立刻还回去，神不知鬼不觉！半天功夫就能周转开！”
偷钱？！
林昊瞳孔骤缩，猛地看向李四，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李四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强笑道：“别这么看着我嘛，小林！这哪算偷？就是借来周转一下，马上就还！咱们这是为了赚钱，有了钱，才能在这城里立足啊！难道你想一辈子当个跑堂的，被人呼来喝去？”
林昊的心跳得很快。他需要钱，迫切地需要。李四的话，像恶魔的低语，诱惑着他心底对财富和机遇的渴望。只要点头，似乎就能轻易解决眼前的困境。
但是……
他想起阿爹曾经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对他说过的话：“小牛啊，咱山里人穷是穷，但脊梁骨不能弯。不是自己的东西，一粒米都不能拿。拿了，这辈子心里都会有疙瘩，睡觉都不安稳。”
那朴实无华的话语，此刻如同警钟，在他脑海中轰鸣。
他看着李四那看似憨厚、实则闪烁着精明与急切的目光，忽然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发财的门路，而是一个陷阱！李四自己不敢单独下手，或者钱不够，便想拉他下水，让他去当那个动手的贼！一旦事发，李四大可将所有责任推到他这个新来的、无依无靠的“山里娃”身上！
好深的心计！好恶毒的算计！
一股寒意从林昊脚底直窜头顶，比这冬夜的寒风更冷。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人心险恶”。这比山林里猛兽的獠牙，更让人心寒。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和后怕，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李四哥，这……这恐怕不行。钱掌柜待我不薄，我不能做这种事。而且，要是被发现了……”
李四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但很快又堆起笑容：“哎呀，小林，你也太小心了！怎么可能被发现？就半天功夫！你看……”
“对不起，李四哥，这事我做不了。”林昊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却斩钉截铁，“你还是另找别人吧。”
说完，他不再理会李四，端起擦桌子的水盆，转身走向后院。
李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阴沉和恼怒。他啐了一口，低声骂了句：“不识抬举的穷酸货！”
这一夜，林昊躺在板铺上，久久无法入眠。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心冷。李四的背叛——尽管他们之间谈不上多深的交情，但这种利用和算计，依旧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孤独与愤怒。
他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在这座城市里，除了明面上的欺压，还有更多隐藏在笑容和“好意”之下的刀剑。他必须更加小心，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接下来的两天，李四对林昊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偶尔眼神交汇，也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怨怼。林昊只当不知，依旧沉默地干着自己的活。
然而，麻烦并未因他的拒绝而消失。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林昊像往常一样早起，准备去前厅打扫。刚走进大堂，就听见钱掌柜愤怒的咆哮声：
“谁？！谁动了老子的钱箱？！”
林昊心中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快步走过去，只见钱掌柜正站在柜台后，脸色铁青，手里拿着那个平时放零钱的抽屉，里面空空如也！
几个早起的伙计都围了过来，面面相觑。
“掌柜的，怎么回事？”厨子老王问道。
“我昨天明明放了五百个铜钱在这里，准备今天让你去采买的！现在一个子儿都没了！”钱掌柜气得浑身发抖，目光如同刀子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说！是谁干的？！”
众人都吓了一跳，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这时，李四眼神闪烁了一下，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指着林昊大声道：“掌柜的！昨天晚上，我好像看见小林在柜台附近鬼鬼祟祟的！”
唰！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林昊身上。
林昊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李四这是贼喊捉贼，要把他当替罪羊！
“不是我。”林昊迎着钱掌柜审视的目光，平静地说道。
“不是你还能有谁？”李四跳了出来，一脸“愤慨”，“就你新来的，最缺钱！而且昨天我还听你抱怨工钱少，不够花！肯定是你偷了钱，想跑路！”
这颠倒黑白、栽赃陷害的伎俩，如此拙劣，却又如此致命。林昊无依无靠，又是新来的，嫌疑最大。
钱掌柜阴沉着脸，走到林昊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小林，我待你不薄，给你吃住。你说，钱是不是你拿的？”
“不是我。”林昊依旧只有这三个字，眼神清澈，没有任何闪躲。
“搜他身！”李四在一旁煽风点火，“钱肯定还在他身上！”
钱掌柜使了个眼色，旁边两个膀大腰圆的伙计立刻上前，不由分说便要搜林昊的身。
林昊握紧了拳头，一股屈辱感涌上心头。他知道，一旦被搜身，无论有没有搜到钱，他这“贼”的名声都很难洗清了。在这酒楼，甚至在这西城，都将再无立足之地。
就在那伙计的手即将碰到他衣襟的瞬间——
“住手！”
一个略显怯懦，却又带着决绝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张三那个瘦小的身影，正站在酒楼门口，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
他快步走到钱掌柜面前，将手里攥着的东西“啪”地一声拍在柜台上——那是几十个散乱的铜钱！
“钱……钱是我拿的！”张三的声音带着颤抖，却清晰地说道，“我……我娘病重，急需钱买药……我一时糊涂，昨晚溜进来偷的……不关小林哥的事！”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林昊。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张三。他明明只给了张三一个铜子，张三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而且，他为什么要站出来替自己顶罪？
李四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神慌乱起来。
钱掌柜看着柜台上的铜钱，又看看一脸决绝的张三和神色平静的林昊，再瞥一眼脸色大变的李四，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经营酒楼多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哼！”钱掌柜冷哼一声，目光如刀般刮过李四，最终落在张三身上，“小小年纪，不学好！看在你还知道悔改的份上，滚吧！以后别再让我在悦来酒楼看到你！”
张三如蒙大赦，对着林昊投去一个复杂的、带着歉疚和决别的眼神，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酒楼。
钱掌柜又看向林昊，眼神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审视：“小林，这次算你运气。以后做事，眼睛放亮些！”他意有所指地说道，然后挥挥手，“都散了，干活去！”
一场风波，看似就此平息。
但林昊知道，事情远没有结束。张三为何要替他顶罪？那些钱是哪里来的？李四的陷害……这笔账，他记下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张三消失的门口，又看了看眼神躲闪、不敢与他对视的李四，心中一片冰冷。
这凡尘俗世，果然步步荆棘。人心之恶，初尝便已刻骨铭心。
他摸了摸怀中那枚仅存的铜钱，和那冰凉的青铜小塔。
升仙大会，他必须去。唯有踏入那道门，才有可能摆脱这泥沼般的困境，拥有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
（第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