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陆延舟低头看到那张纸的瞬间，凝固了。
世界所有的喧嚣——海浪声、风声、远处街道隐约的车流声，甚至他自己粗重急促的呼吸和疯狂的心跳声——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模糊，最终沦为一片混沌的背景音。
他的全部感官，他所有的意识，都死死地、不受控制地聚焦在脚下那张边缘卷曲、微微发黄的纸张上。
那淡淡的、独特的、苦涩中带着一丝清冽的草药气味，如同最尖锐的钩子，穿透他混乱的思绪，精准地勾连起他记忆中某个被刻意忽略的角落。这味道……他闻过。在很久以前，苏念刚做完捐肝手术，术后排异反应严重，需要长期服用中药调理身体的时候。那时，家里总是弥漫着这股挥之不去的药味，而他，每每闻到，只会觉得烦躁，觉得那是她身体脆弱、需要依附于他的证明，从而更加冷漠地避开有她在的空间。
如今，这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却在这陌生的海边城市，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再次闯入他的世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讽刺。
不是幻觉！
刚才那个身影，不是他思念成疾产生的幻影！
那真的是苏念！她还活着！她刚刚就在这里，与他，仅仅隔着一个转角的距离！
这个认知像一道狂暴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陆延舟因巨大失落而僵直的身体。他猛地蹲下身，动作快得几乎带倒自己，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恐慌到极点的迫切，小心翼翼地、甚至有些笨拙地，捡起了那张飘落在地的纸。
纸张质地普通，带着被反复折叠摩挲后的柔软和旧意。他深吸一口气，那浓郁的药味直冲肺腑，让他眼眶一阵酸涩。
他颤抖着，将折叠的纸张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清晰而熟悉的字迹。那字迹，他曾在那本浸满血泪的日记里看过无数遍，曾在公司文件她代为签名的角落见过，曾在……那封冰冷的遗嘱和那份她给自己的墓志铭上，见过其决绝的终笔。
是苏念的字！
独一无二，他绝不会认错！
纸上写的，并非他所以为的普通便签，而是一张……手抄的中药药方。
患者：苏念
诊断：肝郁气滞，心血亏虚，脾失健运，元气大伤。
药方：柴胡10g，当归15g，白芍12g，茯苓20g，炒白术15g，薄荷6g，炙甘草6g，煨姜3片，丹参20g，酸枣仁15g，远志10g，合欢皮15g……
每一味药，都像一根针，狠狠扎在陆延舟的心上。
“肝郁气滞”……是因为他长期的冷暴力和无情吗？
“心血亏虚”……是因为她将一腔热血和爱意都赋予了他，却得不到丝毫回应，最终心血耗尽吗？
“元气大伤”……那场捐肝手术，几乎掏空了她的根本！
而“酸枣仁”、“远志”、“合欢皮”……这些都是宁心安神之药，是为了治疗她那重度抑郁症开出的吗？
药方的最下方，还有一行更小一些的字，似乎是抓药时的备注，墨迹略新：
注意：忌情志刺激，需静养。此方先抓七剂，若呕逆减轻，夜间惊悸稍缓，再议。
忌情志刺激……
需静养……
呕逆……
夜间惊悸……
每一个词，都勾勒出苏念此刻身体状况的糟糕透顶！她是在怎样痛苦的身心折磨下，独自一人来到这海边，靠着这些苦涩的汤药，苟延残喘？！
陆延舟的呼吸彻底乱了，他握着药方的手抖得厉害，纸张在他指尖发出簌簌的哀鸣。巨大的悔恨、心痛、以及失而复得又恐得而复失的极致恐慌，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仿佛能看到苏念拖着这具残破的病体，独自煎熬每一个被病痛和噩梦惊醒的长夜。
而他，那个曾被她用生命爱着的男人，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在哪里？
在陪另一个女人看烟花！
在用“恩赐”羞辱她的父母！
在为了所谓的商业帝国奔波，对她承受的一切漠不关心！
“呃……”一声痛苦至极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溢出，他另一只手死死按住抽痛不已的胸口，那里面的心脏，像是被这张轻飘飘的药方压成了齑粉。
但此刻，不是沉溺于痛苦和自责的时候！
苏念刚离开不久！她一定还没走远！这药方显然是她不小心从口袋里掉出来的！这是线索！是老天爷，或者说，是苏念无意中留给他的，最后一线生机！
他猛地抬起头，原本因吐血和虚弱而有些涣散的瞳孔，此刻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那是一种陷入绝境的野兽看到唯一生路时的疯狂和偏执。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向那条通往海边礁石的小路，那个灰色身影消失的方向。
“念念！苏念！！”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形象，什么冷静，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小路的方向嘶声呐喊。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撕裂变形，在空旷的海湾显得异常凄厉而绝望。
没有回应。
只有海浪不知疲倦的、冷漠的拍击声。
“找！！”陆延舟猛地转向刚刚追上来的陈默和保镖，他将那张药方紧紧攥在掌心，仿佛攥着救命的稻草，因为用力，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暴戾，“以这个路口为中心，给我散开找！所有方向！尤其是去海边的路！挖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他的样子太过骇人，脸色惨白如纸，眼底却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净的血迹，西装凌乱，如同从地狱爬出的修罗。
“是！陆总！”陈默心头巨震，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指挥保镖们四散开来，沿着不同的小径和可能藏身的地方搜寻。
陆延舟自己，则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朝着那条最可能的小路，发足狂奔！
他顾不上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痛，顾不上刚刚吐血后身体的虚浮，更顾不上脚下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追上她！抓住她！不能再让她消失！
他沿着小路疯狂奔跑，眼睛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每一个角落，每一块巨大的礁石背后，甚至不放过草丛中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海风灌满他的西装，吹得他衣袂翻飞，更显得他身形踉跄，带着一种悲壮的狼狈。
“念念！你出来！”
“我知道你在这里！你出来见我！”
“苏念！求你……见我一面……”
他的呼喊声从最初的暴怒命令，渐渐染上了无法掩饰的哀求和哭腔。
可是，回答他的，只有越来越清晰的海浪声，和几只被惊起的海鸟扑棱棱飞走的声音。
小路很快到了尽头，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布满黑色礁石的海滩。海浪一层层涌上来，冲刷着沙滩和礁石，留下白色的泡沫，又迅速退去，周而复始，冷漠而永恒。
海滩上空无一人。
只有几只海鸥在礁石上驻足，歪着头，好奇地看着这个闯入它们领地、状若疯魔的不速之客。
陆延舟停在沙滩与礁石的边缘，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他茫然地环顾四周，这片空旷的海域，像一张巨口，吞噬了他所有的希望和呐喊。
没有……
哪里都没有……
他晚了一步？
仅仅是一步之差，他就再次与她失之交臂？
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这冰冷的沙滩上。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猛地被不远处一块高大礁石的角落吸引。
那里，半掩在沙子里，似乎有一点不一样的色彩。
他踉跄着冲过去，拨开表面的沙子。
那是一个……被遗弃的、小小的中药药包。牛皮纸包裹着，绳子松散地系着，里面黑褐色的药材散落出来一些，混合在沙粒中，散发着与那张药方上一模一样的、苦涩的气味。
而在药包的旁边，沙地上，有一个模糊的、浅浅的脚印。很小，很秀气，是女人的脚印。脚印的方向，指向礁石群更深处，那片海浪更加湍急、人迹更罕至的区域。
陆延舟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
她在这里停留过！也许，是坐下来休息，不小心遗落了这个药包？或者……是身体不适，不得不停下来？
他立刻沿着脚印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追去，同时对着耳麦低吼，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颤抖：“陈默！派人到东南方向的礁石区！快！她可能就在这边！”
他绕过几块巨大的礁石，视野再次开阔。
前方，是一片更为陡峭的礁石群，海浪凶猛地拍打着岩壁，溅起一人多高的白色浪花。
而就在那片礁石的边缘，靠近汹涌海水的地方，一个穿着浅灰色长裙的纤细身影，正背对着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海风猛烈地吹拂着她的长发和裙摆，让她看起来像一朵随时会被风吹走、被海浪吞噬的灰色花朵。
是苏念！
陆延舟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他找到了！
他终于找到她了！
狂喜如同岩浆般瞬间涌遍全身，但紧接着，是更深的、几乎让他魂飞魄散的恐惧——她站的位置太危险了！离翻滚的海浪只有一步之遥！她想干什么？！
“念念！！”他发出一声肝胆俱裂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朝那个身影冲去。
或许是听到了他的声音，那个身影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回头。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更高的浪头猛地拍击在礁石上，发出轰然巨响，冰冷的海水裹挟着泡沫，朝着站在礁石边缘的那个单薄身影，铺天盖地地席卷而去！
“不——！！！”
陆延舟目眦欲裂，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灰色的身影，在那片白色的浪花中，晃动了一下，然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