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中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惊魂未定的商队幸存者们开始收拾残局,包扎伤口,收敛同伴的遗体。低泣声与沉重的喘息交织,衬得赫拉克勒斯的沉默愈发显得突兀而具有压迫感。他站在原地,如同一座隔绝了所有纷扰的孤峰,目光依旧停留在特洛伊王拉俄墨冬怀中那个紧紧抱着的古朴木匣上。
那木匣看似寻常,由深色的木材制成,表面没有任何华丽的雕刻或金银装饰,只在边角处包裹着已经磨损的青铜包边。然而,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却持续不断的神性波动,正从匣子的缝隙中隐隐透出。这波动并非强大到令人战栗,却带着一种极其古老、极其纯粹的“守护”与“隔绝”的意味,仿佛其中封存着某种不容于世、或是不容窥探的秘密。
拉俄墨冬察觉到了赫拉克勒斯的目光,这位年老国王的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感激之下,是深藏的忧虑,以及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匣中之物的守护姿态。他微微侧身,用宽大的袍袖更严密地遮住了木匣,动作细微却坚定。
“再次感谢您的援手,伟大的赫拉克勒斯。”拉俄墨冬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他试图将话题引开,“若非您恰巧路过,我与我的随从,恐怕已葬身于此等蛮荒之地。不知英雄欲往何方?若顺路,或可同行一程,特洛伊必有重谢。”
赫拉克勒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指向了核心:“你怀中之物,引来了贪婪的目光。”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是询问还是陈述。
拉俄墨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浑浊却精明的眼中光芒闪烁,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他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混合着敬畏与沉重的语气:
“既然英雄问起……此物确非凡品。”他轻轻抚摸着木匣光滑的表面,仿佛在安抚一个沉睡的生命,“此乃……雅典娜女神的神像。”
赫拉克勒斯眼中掠过一丝微讶。雅典娜的神像?一位主要城邦的守护神像,为何会由国王亲自秘密携带,远行至德尔斐?而且,方才那些强盗的目标明确,显然知道这匣中为何物。
拉俄墨冬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继续解释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并非寻常神像……此乃帕拉狄翁。”
帕拉狄翁!
这个名字,让赫拉克勒斯的目光骤然凝聚。他听说过这个传说——那是源自天庭、由宙斯赐予、象征着城邦神圣守护与不可攻破的古老神像!传说中,只要帕拉狄翁安然立于特洛伊卫城之内,特洛伊城便坚不可摧,永立不倒。它是特洛伊存在的基石,是比任何军队、任何城墙都更重要的、关乎国运的至高圣物!
如此至关重要的城邦命脉,拉俄墨冬为何要冒险将其带离特洛伊?前往德尔斐寻求神谕,又所为何事,竟需要动用帕拉狄翁?
拉俄墨冬的脸上浮现出深深的忧虑与一丝……恐惧。“近来……特洛伊屡现不祥之兆。神谕晦涩,提及……‘守护之基或将动摇’,‘源自美丽的灾祸’。我心中不安,故而携帕拉狄翁亲往德尔斐,祈求阿波罗神更清晰的启示,以求……化解之道。”他的话语含糊,显然隐瞒了更多内情,尤其是关于“源自美丽的灾祸”——那无疑指向了刚刚在佩利翁山发生、尚未传开金苹果之争。
赫拉克勒斯立刻明白了。拉俄墨冬是在未雨绸缪,试图在危机全面爆发前,寻求神意,稳固特洛伊的国本。携带帕拉狄翁,或许是为了在神谕所指示之地,举行某种强大的守护仪式?抑或是……神谕本身要求如此?
然而,这趟秘密行程显然已经暴露。那些强盗绝非寻常劫匪,他们目标明确,就是冲着帕拉狄翁而来。其背后,是否隐藏着特洛伊敌人的影子?或是……某位对特洛伊心怀怨怼的神只的暗中操纵?赫拉?雅典娜?金苹果之争的阴影,似乎已开始悄然笼罩这片土地。
就在这时,那位受伤的半羊人战士——显然是拉俄墨冬的忠诚护卫——挣扎着走上前来,向赫拉克勒斯深深行了一礼,声音因伤痛而沙哑:“多谢英雄救命之恩。我名福伯斯,愿以性命报答。”
赫拉克勒斯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份谢意。他的目光再次回到拉俄墨冬和那只木匣上。
帕拉狄翁的出现,以及它可能带来的巨大麻烦,像一块巨石投入他本已纷乱的心湖。他刚刚摆脱欧律斯透斯的束缚,渴望寻求内心的平静与力量的真义,此刻却似乎又被卷入另一场可能波及整个希腊世界的巨大漩涡边缘。
是袖手旁观,继续自己的旅程?还是……
他想起方才福伯斯死战不退的勇毅,想起拉俄墨冬眼中那为国运担忧的沉重,也想起了自己完成伟业时,那份并非只为赎罪、也曾为庇护弱小的初心。
拉俄墨冬似乎看出了赫拉克勒斯的犹豫,他苍老的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再次开口,语气更加恳切:“英雄……您力量非凡,连冥府守犬亦能驯服。此去德尔斐,路途尚远,恐仍有险阻。若您能……护送一程,特洛伊将永感大恩,倾尽所有以为回报!”
倾尽所有?赫拉克勒斯对财富与权势并无兴趣。但他看着那只承载着一座伟大城邦命运的木匣,感受着其中那微弱却坚定的守护神力,心中某个角落被触动了。
这或许……也是一种“方向”?一种不同于盲目杀戮、也不同于困守宫廷的,运用力量的方式?在守护与旅途中,寻找答案?
他沉默着,山谷的风吹动他狮皮的鬃毛,也吹动着命运的天平。
良久,在拉俄墨冬几乎要放弃希望时,赫拉克勒斯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应承的重量:
“我可以护送你至德尔斐。”
他没有说更多,但这一句承诺,已然足够。
拉俄墨冬和福伯斯眼中顿时爆发出惊喜与感激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