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克勒斯牵引着刻耳柏洛斯,踏上了返回提林斯的最后一段路途。那冥府的三头魔犬此刻异常温顺,或者说,是被赫拉克勒斯那徒手将其制服的绝对力量与意志所慑服,低垂着三颗头颅,龙尾也蜷缩起来,唯有脖颈间缠绕的毒蛇仍偶尔不安地嘶鸣,硫磺色的眼珠在阳光下显得有些不自然的黯淡。它所经之处,草木虽未立刻枯萎,却也无风自动,散发出一种不属于生者世界的阴寒气息。沿途的村民与牧人,远远望见这骇人的景象,无不吓得魂飞魄散,纷纷避让,或是跪伏在地,向这位能将地狱魔犬带入人间的英雄投以混杂着极致恐惧与敬畏的目光。
赫拉克勒斯对此视若无睹。他的步伐沉稳,面容如同历经风霜侵蚀的岩石,刻满了疲惫与一种深沉的平静。十二项功业,至此全部完成。以喀泰戎狮皮为始,以冥府犬链为终,他走完了一条遍布荆棘、鲜血与神话生物尸骸的道路。肩上的双重狮皮,承载着涅墨亚的咆哮、许德拉的毒息、克里特公牛的狂怒、阿玛宗女王的血殇、西方巨人的崩塌,直至这冥府守门的森严。它们沉重无比,却也成为了他力量与存在的证明。
提林斯那巨石垒砌的轮廓再次出现在地平线上。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这一次,城墙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却不是欢迎,而是死一般的寂静与无法掩饰的集体战栗。当他们看清赫拉克勒斯手中牵引的那头来自深渊的三首怪物时,惊恐的骚动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赫拉克勒斯没有走向城门,而是在城外那片他曾多次展示战利品的空旷场地上停下。他知道,欧律斯透斯绝无胆量让他,尤其是让刻耳柏洛斯,踏入城内半步。
果然,不久之后,提林斯那巨大的城门仅仅开启了一道缝隙,一辆青铜战车在一队面如土色的侍卫簇拥下,仓皇驶出,在距离赫拉克勒斯极远的地方便猛地停下。战车上,正是迈锡尼(及提林斯)的统治者,欧律斯透斯。
此时的欧律斯透斯,比赫拉克勒斯记忆中更加憔悴、扭曲。他身披象征王权的紫袍,头戴金冠,但那华贵的服饰丝毫无法掩盖他由内而外散发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的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不住地颤抖,双手死死抓着战车的护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当他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触及到赫拉克勒斯脚下那头安静匍匐、却散发着冥府寒气的刻耳柏洛斯时,他几乎要瘫软下去,全靠侍卫搀扶才勉强站稳。
“拿……拿开!快让那怪物离我远点!”欧律斯透斯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充满了歇斯底里的惊惶,他甚至不敢直视赫拉克勒斯,目光游移,仿佛多看一秒都会被那魔犬吞噬灵魂。
赫拉克勒斯平静地看着他,这个赋予他无尽磨难、躲在权力与宫墙之后瑟瑟发抖的国王。他没有说话,只是松开了手中的锁链,示意刻耳柏洛斯安静待着。
“你……你的任务……完成了!”欧律斯透斯几乎是吼叫着宣布,急于结束这场令他窒息的会面,“十二项功业!你……你做到了!按照……按照德尔斐的神谕……你……你自由了!你的罪……赦免了!现在……立刻……带着这……这东西……离开我的国土!永远不要再回来!”
自由。
这个字眼,如同遥远的钟声,穿透了赫拉克勒斯积郁已久的心霾。他为之搏杀、为之流血、为之踏遍天涯海角、甚至为之闯入冥府的目标,终于在这一刻,由这个他最鄙夷的人口中,被宣告了。
然而,预想中的狂喜并未涌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复杂、近乎虚无的平静。这自由,是用无数怪物的尸骸、一位女王的鲜血、与一位泰坦的永恒禁锢换来的。这自由,沾染了太多的血腥与诅咒,沉重得让他几乎感觉不到解脱的轻盈。
他看着欧律斯透斯那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面容,心中竟生不出一丝报复的快意,只有一种深沉的怜悯与厌恶。他完成了救赎的契约,洗刷了利诺斯之血的罪孽,但他与赫拉——那场悲剧的真正源头——的恩怨,远未终结。
赫拉克勒斯微微颔首,没有再看欧律斯透斯一眼,也没有去捡那象征性的锁链。他只是转身,对着刻耳柏洛斯低喝一声:“回去!”
那冥府魔犬仿佛听懂了命令,三颗头颅同时抬起,硫磺色的眼眸最后扫视了一眼生者的世界,随即庞大的身躯开始变得模糊,如同融入空气的阴影,缓缓下沉,最终彻底消失在地面之上,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斯堤克斯河畔的冰冷气息。它已遵从冥王的约定与被征服者的意志,返回了它永恒的岗位。
魔犬消失,欧律斯透斯和他身边的侍卫才如同虚脱般松了口气,但看向赫拉克勒斯的眼神,恐惧丝毫未减——能召唤并遣返冥府守卫的人,其本身已与神魔无异。
赫拉克勒斯不再理会他们。他最后望了一眼提林斯那高大的、却如同囚笼般的城墙,然后毅然转身,向着北方,向着他的故乡底比斯,迈开了脚步。
他自由了。
但这份自由,是孤身一人。随他征战四方的伙伴,有的已埋骨异乡;他赢得的声望,伴随着恐惧与疏离;他带回的荣耀,浸透着洗刷不净的血色。赫拉的诅咒如同附骨之疽,虽因功业的完成而暂时蛰伏,却远未根除。他知道,那位坐在奥林匹斯山巅、永远无法原谅他存在的天后,绝不会就此罢休。
他的道路,并未终结,只是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加莫测的阶段。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靠完成他人命令来证明价值、洗刷罪名的流放者,但他依然是那个身负神力、半神之血、以及无尽麻烦的赫拉克勒斯。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通往底比斯的尘土道路上。肩上的狮皮在风中微微拂动,仿佛那些被他征服的怪物仍在无声地咆哮。他一步一步,走得沉稳而坚定。
我,天道,静观此宿怨未消与自由枷锁之局。十二伟业终成,契约履行,罪孽得赦,英雄获自由之身。然,欧律斯透斯之惧,映照英雄威名已至凡人难容之境;赫拉之怨,犹似悬顶达摩克利斯之剑,危机暗伏。此番自由,非是解脱,实为踏入更广阔亦更凶险棋局之开端。英雄卸下王命枷锁,却背负起命运与神妒之重担。前路漫漫,是归乡之慰藉,抑或是新征程之号角?凡此种种,皆由英雄自行挥毫。史诗之卷,永不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