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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阜,衍圣公府前院,寅时刚过天色青灰。

府门被巨响碾碎,罗网缇骑如暗红色潮水再次涌入,迅速楔入各门通道,他们手按刀柄如捕食前的鹰隼。

随即一辆四驾墨漆描金马车,悬着杏黄流苏,径直停在前院正中。

车帘被随行内侍掀开,玄色袍角先探出来,司礼监掌印黄锦踩着内侍,躬身架起的手臂走下马车。

他拢着手披白狐斗篷,面白无须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扫了眼院中,立得甚是齐整的仪仗。

“都起来吧,这地上凉,咱家就是奉旨来瞧瞧的。”

衍圣公孔胤植被家人搀扶起来,衣袍皱巴须发凌乱,还想强撑世家体面躬身相迎:“敢问公公,陛下有何旨意?我孔府……”

“旨意自然有,——不急,人齐了才好说话。”黄锦语气平缓打断他,却让孔胤植心头一沉。

话音刚落,右通政钱谦益便大步走了进来,一身崭新鹭纹补子官袍,衬得他精神矍铄。

他先向黄锦恭敬一礼,随即看向孔胤植,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孔公……”

“别来无恙?哦,或许该称一声孔先生了。”钱谦益一开口,便刺得孔胤植脸色煞白。

然而真正让孔胤植及身后族老破防的是,跟在钱谦益与礼部侍郎王显身后,一个努力维持镇定的年轻人——孔尚。

南宗的人竟站在这里,就意味着朝廷早就准备好了代替品!而且被“自家人”目睹的羞辱,比官兵刀枪更杀人诛心。

“你……你是……南边的?你来作甚?!”孔胤植手指发颤地指着孔尚。

孔尚先是被这昔日需仰望的北宗宗主,厉声一问,下意识想退。

但想起父亲临行前的叮嘱,硬是挺住,依礼躬身:“晚生孔尚,奉家父之命,随旨前来督办孔府典籍之事,兼作见证。”

“见证?好一个见证!落井下石,小人行径!”一位孔氏族老忍不住失声冷笑。

“放肆!” 钱谦益猛地喝道,声震屋瓦气势勃发,与在皇帝面前的谨小慎微,截然不同。

“朝廷法度所在,清浊分明!尔等罪孽昭彰,尚敢口出恶言?韩百户!”

“卑职在!” 罗网百户韩三,大步出列。

“将一干首犯、证人带上来!让孔先生,还有这位南宗的贤侄,都好好‘见证’!”

韩三一挥手,几名孔府核心人物,最怕见到的人被押了上来。

为首正是失踪已久的孔兴武,他铁链锁身,脚步虚浮,脸上有新旧的淤伤,看到公爷和族人羞愧地低下头。

后面还有几个面如死灰的豪奴、庄头,甚至有两个穿着兖州府衙役服饰,瑟瑟发抖的人。

“兴武!” 孔胤植看到爱孙如此模样,痛呼一声。

孔兴武抬头,涕泪横流:“祖父……孙儿……孙儿没用,路上遭了埋伏,被…被罗网的百户拿了,他们什么都知道了!截杀那家佃户,买通府衙,还有……还有以前庄子上的几条人命,刘知府…他把咱们卖了个干净啊!”

此言一出,孔府众人如坠冰窟,最后一点侥幸碎了。

钱谦益适时从身后书吏手中,接过一摞厚厚的卷宗,走到孔胤植面前,几乎要递到他鼻尖。

“孔先生,听见了?这还只是人证。” 他唰地翻开卷宗,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记录。

“这是兖州知府刘文盛的亲笔首告,及赃银记录,四千枚‘定业通宝’,编号都连着,是你们孔家从金陵银行兑出来的,没错吧?”

他又翻几页:“这是罗网查获的,你们孔家在济南、兖州几处钱庄、粮行的干股凭证,还有历年来与州县往来,包揽词讼、压低田价的私信。

接着他扬了扬账本,换了一本更厚的道:“这一卷是户部初步核验的,你孔府在山东六府,实际占田与在册田亩相差之数,隐田不下万顷!

还有逼死人命、纵奴行凶的苦主供词、地保画押……林林总总,七十八大款,数百细目。

孔先生,要不要咱一条一条,当着你这圣裔满门,念上一念?”

钱谦益的话像绞索,勒得孔胤植摇摇欲坠,全靠家人架着。

他身后的族老们,有的瘫坐在地,有的掩面哭泣,再无半分气焰。

黄锦这时才轻轻咳了一声,在满场死寂中缓缓开口:“钱大人,陛下的旨意呢?”

“钱大人,陛下的旨意呢?也该请出来给孔先生,还有这曲阜的父老乡亲们一个交代了,总不好让大伙儿一直猜着。”

“是!下官遵命!”钱谦益闻声,整了整身上簇新的官袍,神情变得无比肃穆庄重,转身朝着黄锦的方向,深深一揖及地。

黄锦身后一名眉清目秀的小火者,早已手捧一个覆着,明黄云龙纹锦袱的紫檀木长匣,静候多时。

见钱谦益行礼,小火者碎步上前将木匣高举过眉。

钱谦益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白手帕,仔细擦了擦双手,然后才伸出双手,稳稳地托住木匣两端。

将其置于备好的香案之上,点燃三柱线香,对着木匣躬身三拜。

——礼毕。

钱谦益这才上前解开锦袱,请出了那道黄绫诏书,卷轴以玉为轴,两端雕刻螭龙,系着五色丝绦。

双手高擎诏书,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一字一句,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膺天命,抚育万方,以孝治天下,以礼序人伦。

孔子至圣,道冠古今,泽流万世,朕心常钦。其苗裔承袭,本应恪守祖训,敦品励行,为士民表率。奈何——”

“曲阜衍圣公孔胤植并其族众,世受烝常,罔知报效。

非但不思慎守清名,反恃爵荫为护符,以圣裔为巧宦!欺隐田粮,数逾万顷,使朝廷赋税空悬。

鱼肉乡里,虐害生灵,致赤子冤魂塞路!行贿官府,交通胥吏,坏朝廷法度之公。

私蓄爪牙,截杀苦主,逞豪强跋扈之凶!藏污纳垢,纲常沦丧,恶积祸盈,神人共愤!”

圣旨上的每一句指控,都像一记利刃,捅在孔胤植和族老们的身上。

钱谦益的宣读继续拔高,犹如最终审判:“似此败类,玷污圣门,深负朕望,实为国蠹民贼!若再姑息,何以正纲纪?何以谢天下?何以对先圣在天之灵?!”

“着即:削去孔胤植衍圣公爵位,革除一切功名、诰命及朝廷恩赏!

孔府一应非法占夺田产、店铺、资财,悉数抄没入官,偿还原主或充国库之用!

其府邸宅园,除留祭祀必需之殿宇、祭田外,余者查封估价入官!”

“孔府上下人等,着钦差右通政钱谦益,会同三司、户部、礼部官员,严审明辨,按《大唐律》逐一定罪!

首恶者,论刑定辟,决不待时!胁从者,量其轻重,或流或徙!其族中清白旁支、未涉恶行者,查明另册,准其分家别居,朝廷不予株连,以彰仁恕。”

“凡涉案之地方官吏、豪猾胥役,一律严拿究办,毋得徇纵!”

“呜呼!朕非不念先圣遗泽,实乃国法森严,民心似铁!以此为例,涤荡污浊,廓清宇内! 布告山东地方,咸使闻知——”

“钦此!”

最后两个字,钱谦益几乎是灌注了全身力气,余音在空旷的庭院回荡,久久不散。

宣毕,钱谦益合上圣旨,看向孔胤植语气竟放缓了些,却更令人毛骨悚然:“孔先生,事已至此,徒呼奈何。陛下仁德,旨意里也说了按律办事。

这‘律’怎么讲,里边分寸可就大了,是阖府倾颓,还是留存几分元气?是主犯难逃,还是牵连广众?就看……你们现在配不配合了。”

他招了招手,户部、刑部的几位官员捧着账册、律例文簿上前。

“从现在起,府内所有人等,按亲疏、职司分别看管,各房库藏、账册、地契、往来文书,全部封存待查。

凡主动交代不法情事、检举隐漏、配合清丈田亩者,可视情节,酌予宽处,冥顽不灵、企图隐匿转移者,” 他看了一眼韩三。

“罗网的列位,怕是要多辛苦辛苦。”

韩三抱拳应是,只一挥手,麾下缇骑立刻动了起来,配合着户部、刑部的吏员。

黄锦不知何时已坐到了,院中备好的太师椅上,捧着新沏的热茶,垂目吹了吹浮沫,仿佛眼前这破家灭门的一幕,都不过是茶汤上,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

钱谦益则走到院中那株高大的古柏下,仰头看着树顶华盖,怔怔出神。

他知道从今天起,钱谦益这个名字,将钉在“曲阜孔府”这块倒塌的丰碑上。

是骂名,还是功绩?他不在乎。

——他要的就是这般亲手执笔,书写一段谁也抹不去的史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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