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
江寻用镊子夹起浸了消毒液的棉球,动作停在半空。
灯光下,陆凛背对着他坐在床沿,军装上衣褪到腰间,露出整个后背。
那不是江寻第一次看见这个后背——
晨起换衣时瞥见过,浴室门没关严时瞟到过,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在明亮的顶灯下,毫无遮挡地展现在眼前。
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地看见那些伤疤。
横的,竖的,斜的,深深浅浅,长长短短,像一张错综复杂的地图,记录着某段他不曾参与的过去。
有些已经很淡了,只剩下浅白色的纹理;
有些还带着粉红的新肉,显然是近期留下的;
而右肩胛骨下方那道最长,从肩胛一直延伸到腰侧,像一道狰狞的裂谷,即使愈合多年,依然能想象出当初皮开肉绽的模样。
“怎么了?”
陆凛侧过头问。
他的姿势有些僵硬,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不习惯这样,暴露在另一个人的视线里。
“没什么。”
江寻回过神,棉球轻轻落在陆凛肩头一处擦伤上。
那是昨晚雨夜寻找他时刮到的,不深,但伤口边缘有些红肿。
消毒液接触皮肤的瞬间,陆凛的肌肉微微收缩了一下,很轻微,但江寻感觉到了。
“疼吗?”他问。
“不疼。”
“撒谎。”
江寻放轻动作。
“疼就疼,没什么好逞强的。”
陆凛没有接话。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空调送风的低鸣,还有棉球擦拭皮肤的细微声响。
江寻处理完肩头的擦伤,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那些旧疤。
他的手指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在那道最长的疤痕上。
指尖感受到皮肤的纹理,微微凸起,像一条干涸的河床。
“这个......”他轻声问,“是怎么来的?”
陆凛的背脊明显绷紧了。
“任务。”
他说,两个字就封住了所有追问的可能。
但江寻没有退缩。
他沿着那道疤痕轻轻移动手指,从肩胛到腰侧,像在阅读某种盲文。
皮肤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真实而鲜活。
“哪次任务?”
他追问,“什么时候?严不严重?”
陆凛沉默了很久。
久到江寻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准备收回手时,他才开口:
“七年前,边境围剿行动。
对方有自制爆炸物,破片擦过。”
他的声音很平,像在汇报天气。
但江寻的手指停在了疤痕的某个位置——
那里有一个不自然的凹陷,像是被什么硬生生剜掉了一块肉。
“只是擦过?”江寻问。
陆凛的呼吸顿了一下。
“有一部分嵌进去了。”
他承认。
“医疗条件有限,在临时驻地取的弹片。
麻药不够,所以……”
他没有说完,但江寻已经明白了。
他的指尖在那个凹陷处停留,想象着当时的场景:
简陋的帐篷,昏暗的灯光,有限的医疗用品,还有……
“当时谁帮你取的?”江寻问。
“陈屿。”
这个名字让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
江寻的手指僵住了。
他看着那道疤痕,突然意识到——
陈屿不仅知道这道伤的存在,不仅见过它鲜血淋漓的样子,还亲手从陆凛身体里取出了弹片。
他们共享的不仅仅是战友的情谊,还有彼此血肉模糊的瞬间。
“他……”
江寻的声音有些发干,“他当时也在那场任务里?”
“在。”
陆凛说;
“我们是一个小队。
他腹部中弹,但坚持要先帮我处理。
等轮到他时,失血已经有点多了。”
江寻闭上眼睛。
他想起那份加密文件里的描述:
“确认身中九弹,致命伤位于胸腔。”
而现在陆凛告诉他,在那场任务中,陈屿自己受伤的情况下,还先帮陆凛取出了弹片。
“所以......”
江寻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了,“所以他救过你。”
“不止一次。”
陆凛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也救过他。
边境线上,这种事很平常。
你今天替我挡子弹,明天我替你引开追兵。
没人计较谁欠谁,因为……”
他停顿了很久。
“因为我们都知道,也许明天就轮到自己了。”
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陆凛的背上。
陆凛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转过头,看见江寻低着头,眼泪无声地滑过脸颊,一颗接一颗,砸在他裸露的皮肤上。
“江寻?”
陆凛的声音里有一丝罕见的慌乱。
“对不起。”
江寻抬手抹了把脸,但眼泪止不住。
“我就是……就是突然……”
他说不下去了。
脑子里全是混乱的画面:
年轻的陆凛和陈屿在边境的荒原上,互相包扎伤口,在简陋的帐篷里轮流守夜,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地挡在对方面前。
那些画面如此鲜活,鲜活得让他心痛。
因为他突然意识到,陆凛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战友。
他失去的是一个在他背上取出弹片的人,一个知道他所有伤疤来历的人,一个和他共享过生死、共享过疼痛、共享过最黑暗也最明亮时刻的人。
而那个位置,他永远无法取代。
“江寻。”
陆凛转过身,握住他的手腕。
这个动作让江寻手里的镊子和棉球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别哭。”
陆凛说,声音有些哑。
“我没想哭。”
江寻抽泣着说,“我就是……控制不住。”
陆凛看着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融化。
他抬起另一只手,拇指轻轻擦过江寻的眼角,动作生涩,像第一次做这个动作。
“这些伤......”
他低声说,“都过去了。”
“但你还疼。”
江寻看着他,“不是伤口疼,是这里疼。”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点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陆凛的呼吸停滞了。
他盯着江寻的眼睛,那双总是流光溢彩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水雾,却亮得惊人。
“江寻。”
他叫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嗯。”
“你不必……”
陆凛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
“不必为我过去的伤难过,它们已经愈合了。”
“但陈屿没有。”
江寻说;
“他没有愈合的机会。
而你……
你背上的每一道疤,都在提醒你这件事,对不对?”
陆凛的手掌收紧,握得江寻手腕有些发疼。
但他的眼神没有移开,直直地看着江寻,像要透过那双泪眼看到什么深处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