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过后,地里的活计暂告一段落,村里的男人们有了些许空闲。张家的二叔张国强,是个沉默寡言却手巧的人,年轻时跟邻村老木匠学过几年手艺,后来因为家里穷,娶媳妇盖房,就没再正经摆弄,只在农闲时给自家或亲朋修修桌椅、钉个木桶。
这些天,二叔家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动静。往常安静的后院,时常传来“刺啦——刺啦——”有节奏的拉锯声,或是“梆、梆”沉稳的敲击声,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新刨开的木头清香。
起因是邻村有户人家要嫁闺女,想打一对像样的木箱做陪嫁。不知怎么打听到张家老二早年学过木匠,便托了人来问。二叔起初有些犹豫,手艺撂下多年了,工具也不全。但二婶动了心——这可是现钱!鸡蛋换盐那是零碎,打家具可是正经收入。她难得地给二叔烧了热水烫脚,夜里吹着枕边风:
“他爹,试试呗?家里就那点工分,年底分粮紧巴巴的。建国建党上学花钱,咱家建华和建平(二叔的儿子)也眼看大了……你那手艺,丢了多可惜。不要多,够打箱子的料就行,工钱人家说了,给现钱,还能给点粮票。”
二叔闷头抽了口旱烟,火光在黑暗里明明灭灭。第二天一早,他翻出了角落里蒙尘的刨子、凿子、锯条,用磨刀石细细地打磨了一上午。下午,就去跟那户人家谈了。
活儿就这么接下了。
二叔干活极认真,甚至有些虔诚。他选的木料是托人从公社木材站买的松木,纹理直,不易变形。每一块板子都要反复比量,弹上墨线,锯得端端正正。刨花像雪白的卷心菜叶子,一层层从刨子里涌出来,带着松脂的清香。他眯起一只眼,用长尺比着平直,用锉刀和砂纸细细打磨每一个边角,直到光滑圆润,绝不扎手。
二婶成了最殷勤的后勤。她不再抱怨后院的噪音和木屑,反而每天把二叔的茶水温得恰到好处,吃饭时总把稠的捞给二叔,嘴里念叨:“费脑子,费力气,多吃点。”晚上,她就着油灯,看二叔在昏黄的光线下画榫卯线,眼里闪着亮晶晶的光,那是对实实在在的“进项”的期盼,也是对自家男人重现手艺的骄傲。
我也常常被那清香的木头味和富有韵律的敲击声吸引,迈着小短腿溜到后院门边,扶着门框往里瞧。二叔见了我,严肃的脸上会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有时会捡起一片干净的、卷曲的刨花递给我玩。那刨花轻软,带着木头体温和好闻的味道,我能玩上半天。
箱子渐渐成型。榫卯咬合紧密,箱体方正结实,二叔甚至根据主家的要求,在箱盖上用凿子浅浅地雕了简单的并蒂莲花纹,虽不繁复,却别致喜气。
交货那天,二叔天不亮就借了板车,将两个捆扎好的木箱小心地运去邻村。回来时,已是晌午。他进门时,脚步比往常轻快,脸上虽还绷着,但眼角细微的纹路舒展开来。二婶迫不及待地迎上去,两人低声说了几句,二婶脸上瞬间绽开大大的笑容,用力拍了一下二叔的胳膊,转身就进了里屋。
那天晚饭,二叔家的饭菜格外香,竟飘出了炒鸡蛋的味儿。第二天,二婶来我家串门,手里破天荒地抓了一把水果硬糖,塞给我和奶奶,声音里透着喜气:“他大伯,嫂子,尝尝,孩子他爹挣的!那主家可满意了,工钱给得爽快,还多给了两张工业券呢!” 母亲和奶奶连忙道喜,院子里一时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更让我惊喜的还在后头。
几天后的傍晚,二叔扛着个小物件进了我家院子。那东西用旧麻袋片盖着。他有点不好意思似的,对正在喂鸡的母亲和我爷爷说:“大哥,爹,我……我用边角料,给念念鼓捣了个小玩意儿。”
说着,他掀开了麻袋片。
那是一匹小木马!
马身是松木的本色,打磨得光滑圆润,泛着温润的光泽。马头微微昂起,用简单的线条刻出了耳朵、眼睛和鼻孔,憨态可掬。马背上有一个小小的、弧形的座位,下面两边各连着一段弧形的木条,作为摇动的支点。木马的四条“腿”其实是固定在弧形木条上的短柱,整体结构结实又巧妙。
“呀!小木马!”母亲惊喜地叫出声。
爷爷也拄着拐杖凑近,用手摸了摸:“德富,你这手艺,没丢!”
我更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匹属于我的小木马,心里涌上一股暖流。这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件真正意义上的“玩具”,而且是家人亲手为我制作的。
二叔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些微腼腆的笑:“不值啥,就是点下脚料,闲着也是闲着。念念总看我干活,给她做个玩的。” 他蹲下身,把小木马放在平整的地面上,轻轻一推。木马便前后摇晃起来,发出轻微的、令人愉悦的“哒哒”声,那是木头与木头接触、弧面摩擦地面的声音,朴实又生动。
“念念,来,试试。” 母亲笑着把我抱起来,放在小木马的座位上。
我的小手紧紧抓住马头上方一个小小的突起(算是缰绳),身体随着木马的摇晃微微起伏。前后,前后……一种新鲜的、安稳的快乐,随着这简单的摇摆节奏,传递全身。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发出“咯咯”的声音。
“看把念念高兴的!” 奶奶也笑着围过来。
二叔看着我一晃一晃玩得开心,脸上的笑容加深了,那是一种手艺被认可、心意被接纳的满足。二婶跟在后面,脸上也是与有荣焉的喜悦,嘴里却说着:“他呀,就会鼓捣这些没用的,念念喜欢就好还喜欢什么,让你二叔给你做。”
谁都听得出她话里的高兴和自豪。二叔靠手艺挣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改善了小家,还有余力、有心意惠及侄女,这在重视亲族关系的农村,是件很有脸面的事。
从此,我家院子里,时常响起小木马摇晃的“哒哒”声,和我偶尔欢快的咿呀声。这声音,融入了鸡鸣犬吠、风声雨声,成为了张家生活交响曲中一个轻松愉快的音符。
小木马不仅是我玩具,也像一个无声的宣告:这个家族里,除了土里刨食,除了供养读书人,也还有别的路径在尝试伸展,在为这个大家庭的复苏,增添一份虽微小却坚实的力量。
二叔的木匠活,渐渐在附近几个村子有了点小名气。后来又有人来找他修农具、打小板凳。他接活更加谨慎,绝不耽误农时,工钱也公道。二婶的精打细算加上二叔的踏实手艺,他们的小家,日子眼见着活泛起来,连带着和我家的走动,也更密切、更融洽了。
我坐在小木马上,晃啊晃,看着夕阳给院子里的每个人和物都镀上一层金边。父亲在修锄头,母亲在收衣裳,爷爷在眯眼笑,二叔和二婶正商量着明天去集上买点啥。
“哒哒,哒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