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赫屏住了呼吸。
就是它？刚才就是用这部手机……？
突然——
毫无预兆！
那漆黑的屏幕猛地亮了起来！刺眼的白光在昏暗的冷库中骤然爆发，照亮了嘉赫骤然收缩的瞳孔和大高个瞬间骇然失色的脸！
紧接着，一阵极其欢快、烂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经典手机默认铃声，尖锐地、高亢地、撕心裂肺地炸响！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这声音在这停尸的冰窖里，被无限放大，撞击着四壁，反复回荡，显得无比诡异、恐怖、令人毛骨悚然！
大高个吓得猛地往后一退，后背重重撞在另一个冰冷的冰柜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就连一向冷静的嘉赫，拿着手机的那只手也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呼吸瞬间停滞。
屏幕上，没有号码显示，只有一片刺目的白光和不断跳跃闪烁的“接听\/拒绝”虚拟按键。
欢快恐怖的铃声还在持续地、执着地响着，一声接一声，催命一般。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在铃声那令人头皮炸裂的间隙里，一种极其微弱、极其飘忽，仿佛信号极其不良，却又带着那种熟悉的、平板无波的、来自一年前电话里的女声，断断续续地从手机的听筒部位渗出来，鬼魅般钻进两人的耳朵：
“……你…们……来…了……”
那铃声像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耳蜗深处，又在冰窖四壁碰撞、叠加，织成一张无形却令人窒息的大网。
大高个的后背死死抵着身后冰柜的金属表面，那刺骨的寒意穿透薄薄的夏季警服，直烙进皮肉，却丝毫压不住他胸腔里那颗快要撞碎肋骨的心脏。他瞪着嘉赫手里那部嘶鸣的手机，眼睛酸涩却不敢眨，仿佛眨眼的瞬间，就会有更恐怖的东西从那发光的屏幕里爬出来。
“……它……它……”他喉咙发紧，挤出的声音破碎不堪。
嘉赫的指尖微微发颤，但那部嗡嗡震动、响得歇斯底里的手机却在她掌心里稳得出奇。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紧绷的皮肤在冷光下泛着石膏般的冷硬质感。但那双向来冷静甚至有些淡漠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光——那是极度震惊过后，被强烈冒犯的专业尊严和更加炽烈的好奇心混合而成的火焰。
她没有看林宪，所有的注意力都凝在那块疯狂闪烁的屏幕上。
欢快的铃声还在持续，尖锐地刮擦着神经。
然后，在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噪音间隙，那个声音又来了。更清晰了一点，却也因此更加诡异——平板，呆滞，没有任何活人的情绪起伏，像坏掉的录音机在强制播放一段来自深渊的留言：
“……你…们……找…到…我…了……”
“接听。”嘉赫的声音陡然响起，斩钉截铁，压过了铃声的余韵。
“什么？！”大高个失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记录！取证！”嘉赫已经动作起来，她飞快地将手机从右手换到左手，保持它持续响铃的状态，右手极其迅速地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个透明的证物袋，又摸出一支开着录音模式的警用录音笔，“准备记录通话内容！快！”
她的命令像冰冷的鞭子，抽散了大高个一部分僵直恐惧。他手忙脚乱地摸索自己的口袋，掏出手机，指尖冰凉发抖地戳着屏幕，试图调出录音功能。
就在这时，嘉赫拇指猛地向屏幕上一划！
“叮铃铃铃——”的噪音戛然而止。
世界瞬间陷入一种极致的、压迫耳膜的寂静。
只有冷藏库顶棚老旧灯管发出的、微弱的电流嗡嗡声，以及……手机听筒里传来的，那种更深沉的、仿佛来自虚无之地的寂静。
大高个屏住呼吸，手机的录音界面终于打开，红色的指示灯微弱地亮着。他把它尽可能近地对准那部手机。
嘉赫将手机缓缓贴到耳边。她的动作依旧稳定，但大高个看到她太阳穴附近的血管在微微跳动。
“喂。”嘉赫开口，声音是刻意压平的冷静，不带一丝波澜，“这里是派出所民警，你哪里？”
没有回应。
听筒里只有那种死寂，还有……极其微弱的、规律的……“滋……滋滋……”的电流杂音，和一年前那个报警电话里的一模一样。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像在冰水里浸泡过，沉重又寒冷。
大高个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几乎握不住手机。
突然——
那死寂被打破了。
一种极其轻微、断断续续、仿佛信号极不稳定的声音飘了出来，依旧是那个女声，江妍之的声音，但更飘忽，更扭曲，夹杂着类似金属摩擦的杂音：
“……冷……好冷……”
嘉赫的眼神锐利得像鹰：“你在哪里？”
“…………黑…………………”声音模糊不清，像被什么东西干扰，“…………为什么……拉不开…………”
“什么拉不开？”嘉赫追问，语速加快。
“……盖子………”声音陡然变得急促，甚至带上了一点难以分辨的、扭曲的哭腔，但语调依旧是那种诡异的平板，“……好重……动不了…………有光………………外面………………”
断断续续的词语，破碎，混乱，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敲击着两人的认知。
盖子？动不了？冷？黑？
大高个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下意识地看向那被拉开的、冒着森然白气的冰柜抽屉，看向里面那个深蓝色的、鼓囊囊的尸袋。
嘉赫的呼吸似乎停顿了一瞬，但她立刻继续：“谁在外面？你看到了什么？”
“………听…………”声音忽然又低下去，变成一种模糊的呓语，仿佛在极力倾听什么，“……脚步……声…………………”
滋滋的电流声猛地增大，几乎盖过了那人声。
“………又来了…………”江妍之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却依旧扭曲平板，像劣质音响发出的噪音，“…………别过来…………！”
通话戛然而止。
只剩下忙音——“嘟—嘟—嘟—嘟—”
单调，空茫，在冰冷的空气里回荡。
嘉赫缓缓放下手机，屏幕已经暗了下去。她盯着那黑色的屏幕，眼神深得看不见底。
大高个手指颤抖地按停了录音，才发现自己一直憋着气，肺部针扎似的疼。他大口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呛进喉咙，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她说什么？盖子？脚步声？”大高个的声音因为恐惧和咳嗽而变调，“她在冰柜里……觉得闷？觉得外面有人？！”这念头本身就像是最恐怖的噩梦。
嘉赫没有立刻回答。她将那部再次陷入沉寂的手机小心翼翼地放进透明的证物袋，封好口。然后，她的目光重新投回冰柜内部。
江妍之的尸体静静地躺着，青灰色的脸庞在冷气中若隐若现，保持着永恒的沉默。
嘉赫戴着手套的手指，开始极其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检查尸袋的内衬，检查尸体的寿衣，检查冰柜抽屉的每一个角落，特别是内部的上壁和两侧。
大高个强迫自己凑近些，胃里依旧翻江倒海。
突然，嘉赫的动作停住了。
她的手指停留在冰柜抽屉内侧的上壁，靠近尸袋头部的位置。
那里，在凝结的白霜之下，隐约可以看到几道……划痕。
非常非常浅，如果不是极其仔细地观察，根本不可能发现。那不是金属搬运造成的刮擦，那更像是……
嘉赫用手指轻轻抹开那片白霜。
更多的划痕暴露出来。
短短的，凌乱的，一道接着一道，集中在那一小片区域。像是……某种绝望的、徒劳的……抓挠留下的痕迹。
从尸袋内部……抓挠金属内壁留下的痕迹？
大高个的血液彻底凉透了。他猛地抬头，看向江妍之那双苍白僵硬、指甲修剪得还算整齐的手。
“这……这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声音发飘，“她送来的时候……早就……早就……”早就死亡多时，高度腐烂，怎么可能在冰柜里抓挠？
嘉赫的脸色冰冷得吓人。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指尖极其轻微地丈量着那些刮痕的长度和方向，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解开尸袋颈部的搭扣，将边缘轻轻拨开一点，用手电照射尸体颈部以下的皮肤，冷光落下。
在那青灰色的、略微塌陷的锁骨上方皮肤上，几点极其模糊、几乎难以辨认的暗紫色斑点，嵌在原有的尸斑之间。
嘉赫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不是腐烂的痕迹，也不是冷冻造成的……那更像是……
新鲜的瘀伤？
“门卫大叔！”李妍猛地回头，朝门口吓傻了的门卫大叔喊道，“这个冰柜！最近有没有人动过？有没有异常？”
大叔被她凌厉的眼神吓得一哆嗦，舌头都有些打结：“没……没有啊！这、这都是按顺序放的……没家属认领，谁、谁来看啊……除了、除了……”
“除了什么？”嘉赫逼问。
“除了……除了每周二的定期巡查……看看制冷正不正常……也就打开看一眼就关上了……上次巡查是……是前天……”大叔努力回忆着，脸色惨白。
前天？那是在这通“报警电话”之前。
嘉赫不再问他。她再次看向冰柜内部，目光最后落回那个装着手机的证物袋，然后又移向手机里刚刚录下的那段诡异通话录音。
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重地压在每个活人的胸口。
“通知技术科。”嘉赫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绷，“封锁现场。这不是恶作剧。”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每个字都像冰碴：
“有人在她‘死’后，打开过这个柜子。”
技术科的强光灯把殡仪馆地下冷藏库的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附骨之疽般的阴冷。光线打在那一排排不锈钢冰柜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更显得这个地方像某种巨型的金属腹腔，沉默地消化着死亡。
大高个靠着墙，尽量离柜远一点。即使那具诡异的尸体已经被重新封入尸袋，等待更详细的二次尸检，即使那部索命的手机早已被嘉赫封存带走，他还是觉得那股寒气顺着毛孔往骨头缝里钻。技术科的人穿着防护服，像一群沉默的白色幽灵，围着那个敞开的冰柜抽屉忙碌着，拍照、采样、测量，动作专业而麻利，但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近乎恐惧的寂静。
嘉赫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正低声跟技术科的负责人说着什么。她脱掉了外套，只穿着单薄的衬衫，似乎完全感觉不到冷。她的侧脸在强光下显得愈发清晰锐利，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专注。
大高个的手机震动起来，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掏出来，是所里值班室打来的。
“大高个！”那边是小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透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紧张，“查了！你让查的那个号码！”
大高个精神一振，下意识站直了身体：“怎么样？归属地？机主信息？”他迫切地需要一些能塞进报表、写进报告里的、符合常识的信息来锚定自己快要漂走的认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小胖的声音变得有点古怪，甚至带上了点迟疑：“……查不到。”
“什么叫查不到？”大高个的心往下一沉。
“就是……数据库里没有这个号码的注册信息。”小胖的语速快了起来，像是在念一份极其荒谬的报告，“不是空号，不是未分配号码段，它……它根本就不在任何一个运营商的号段范围内。像是……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个数字组合。”
一股寒意再次爬上林宪的脊背。“那……那信号追踪呢？之前的定位……”
“更怪了！”小胖的声音猛地拔高，又迅速压低，“我们根据之前的定位记录反查信号源，基站接收记录显示……显示那个时间段，从那个号码发出的信号，是、是……”他咽了口唾沫，“是弥漫性的。”
“弥漫性？”大高个完全听不懂这个词。
“就是……信息科那边说，不像普通手机信号有明确的发射源和路径，那个信号……像是在整个市殡仪馆区域，同时、均匀地出现的！好像……好像那整个地方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信号发射器！”
大高个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手里的手机变得滚烫，烫得他几乎握不住。
不在号段内的号码……弥漫性信号……整个殡仪馆在发射？
他头晕目眩，感觉自己多年建立起来的世界观正在耳边发出玻璃碎裂般的脆响。
“……大高个？你还在听吗？这到底什么案子啊？闹、闹鬼了？”小胖的声音带着颤音。
大高个猛地掐断了通话，手臂无力地垂落。他抬起头，正对上嘉赫看过来的目光。她显然听到了只言片语，或者从他失魂落魄的脸上读出了答案。
她的眼神深不见底，只是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她朝着技术科那边招了下手。
一个技术人员拿着一个平板电脑快步走过来，脸上是混合着困惑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嘉赫，初步结果有点……异常。”他把平板递过来。
屏幕上显示着冰柜内壁那些浅淡抓痕的显微放大图。
“我们对刮痕里的残留物做了快速检测，”技术员指着屏幕上的数据，“主要成分是冰屑和极少量的金属碎末，符合在低温下抓挠金属内壁的特征。但是……”
他滑动屏幕，调出另一组数据图表，那上面的波峰和数值让大高个完全看不懂。
“我们在几条较深的刮痕底部，检测到了极其微量的生物组织残留。已经高度降解，但……dNA测序显示，与柜内尸体——江妍之的dNA，100%匹配。”
大高个感到呼吸一窒。真的是她抓的？！在死后？在冰柜里？
“还有更奇怪的，”技术员的语气变得更加不确定，他点开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几张拍摄于冰柜内部不同角度的照片，都用特殊的光线处理过，凸显出一些肉眼难以察觉的细节，“我们在内壁，尤其是抓痕密集的区域，检测到了非常微弱的……热残留痕迹。”
“热残留？”嘉赫的眉头终于蹙了起来。
“是的，非常微弱，几乎与环境温度融为一体，但仪器能捕捉到那极其细微的差异，很奇怪，不像是外部热源照射，更像是……”技术员寻找着措辞，“更像是从内部……短暂散发出来的。而且时间点……根据衰减模型反推，大致就在……”他看了一眼记录，“就在报警电话拨出前后的时间段内，”死寂。
冰冷的死寂裹挟着那些荒谬绝伦的数据，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一具死亡一年、深度冷冻的尸体，在报警电话前后，在密封的尸袋和冰柜里，散发过微弱的热量？并且用她早已僵硬的手指，抓挠了金属内壁？
大高个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他必须紧紧靠着冰冷的墙壁才能支撑住自己。
嘉赫沉默地盯着平板上的数据，良久，她才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个敞开的冰柜，最后落在技术员脸上。
“微量生物残留，做进一步分析，尝试确定脱离时间。热残留模型重新校准，排除一切外部干扰可能。手机，”她顿了顿，“立刻送回警局技术中心，做最高优先级的数据破解和物理检测，我要知道它最后一次正常通话时间，最后一次充电时间，以及……它到底是怎么在超低温和无信号的环境下拨出电话的。”
她的指令清晰冷静，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份普通的检测报告。
技术员应声而去。
嘉赫转向林宪，她的眼神锐利得像能剥开一切迷雾，却又在最深处藏着一丝被牢牢压抑的、极其罕见的震动。
“听见了？”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进大高个耳中，“号码不存在，信号弥漫，尸体可能‘动’过，手机在极端环境下‘活’了过来。”
她往前迈了一小步，逼近大高个，逼得他不得不直视她眼中那团冷冽的火。
“现在，你还觉得这只是个简单的恶作剧，或者……无法解释的灵异事件吗？”
大高个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只能僵硬地摇头。
“有人在利用这件事。”嘉赫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确定，“利用一个死人，一部手机，和我们无法理解的技术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在传递信息，或者掩盖信息。”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部已经被封装好的、即将被带走的手机。
“江妍之一年前被发现独自死在出租屋，现场封闭，无外人侵入痕迹，初步判断为突发疾病无人照料导致死亡。但现在看来……”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大高个听懂了她没说出口的猜测。
那个死亡现场，或许根本就不是第一现场。
那个看似平静的、高度腐烂的死亡背后，可能藏着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真相。
而此刻，这个被藏在冰柜里的“死者”，正用这种极端诡异的方式，试图撕开那层包裹着真相的、冰冷沉默的硬壳。
冷藏库的冷气仿佛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
嘉赫最后看了一眼那冰冷的冰柜，转身，声音不容置疑：
“走，去查江妍之的社会关系。从头开始。”
“尤其是，她死前最后一段时间，接触过的每一个人。”
警局技术中心的灯光白得刺眼，空气里弥漫着仪器低沉的嗡鸣和一股淡淡的、属于精密电子设备的特殊气味。这里和殡仪馆地下库房的阴冷死寂截然不同，充斥着一种高效的、近乎冷酷的科技感。
但此刻，这种科技感却无法带来丝毫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