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竹声不知何时变得粘稠而遥远，如同隔着一层温热的水。醉仙楼里晃动的灯火在叶风眼中晕开成一片片迷离的光斑，舞姬们的身影也模糊起来，像是隔着一层氤氲的水汽在扭动。他感到怀中的温软躯体变得沉重，鹅黄襦裙少女靠在他胸前，呼吸均匀，竟已在他怀中沉沉睡去。膝边捶腿的绿衣少女也伏在他腿侧，小脑袋一点一点。左右扶手上的桃红薄纱少女虽还强撑着，眼神也已迷蒙。
叶风唇角依旧噙着那抹慵懒的笑意，眼神却比之前更加涣散。他抬手，想去够桌上的酒壶，指尖却有些发飘。就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冰凉玉壶的刹那——
一股极其微弱的、几乎被脂粉酒气彻底掩盖的劲风，极其精准地拂过叶风脑后垂落的一缕发丝。
叶风那只伸向酒壶的手，在半空中极其自然地改变了轨迹。指尖微曲，如同拈花拂柳，极其轻巧地掠过旁边桃红少女鬓边一朵摇摇欲坠的绢花，将其扶正。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丝毫烟火气，仿佛只是醉酒后一个无意识的、带着几分怜香惜玉的举动。
同时，他那把清越柔媚、带着浓浓醉意的嗓音，如同呓语般轻轻响起，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丝奇异的了然：
“呵……终于来了……”
话音未落，叶风身侧那张空着的、铺着锦缎的圆凳上，仿佛凭空出现了一个人影。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声响。前一瞬那里还空空如也，后一瞬，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已端坐其上。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样式简单朴素，袖口磨损处隐约可见针脚细密的缝补痕迹。他右臂的袖管空荡荡地垂落着，左臂则随意地搭在桌上。面容英俊却带着风霜刻下的冷硬线条，尤其一道深刻的断眉，更添几分沧桑与孤傲。一头半长的黑发随意披散，几缕碎发垂落额前，遮住了右眼的位置。仅剩的、露在外面的左眼，目光深邃沉静，如同古井深潭，带着洞悉世情的锐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正是神雕大侠，杨过。
杨过甫一落座，目光便如冷电般扫过叶风。当看到叶风左拥右抱，醉眼迷离，怀中还躺着一个睡熟的少女，膝边跪伏着另一个，身边更有两个强打精神的莺燕，他那道断眉便不易察觉地蹙紧，形成一个锋利的折角。冷硬的唇线也抿得更紧，透出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不以为然。
叶风似乎这才“发现”身边多了一人。他微微侧过头，桃花眼半睁半闭，眼波流转间带着浓重的醉意，看清来人后，那红润的唇瓣便大大地咧开，露出一个毫无防备、甚至显得有些傻气的笑容。他伸出那只空闲的、方才还拈花扶鬓的手，随意地抄起桌上一个不知是谁用过的、尚残留着胭脂唇印的玉杯，也不管里面是否还有残酒，就那么晃晃悠悠地递向杨过，声音含糊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亲昵：
“杨兄……来……来一杯！” 那语调拖沓，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舌头都大了几分。
杨过看着那递到面前的、带着陌生女子唇印的酒杯，眉头蹙得更深，眼神里的审视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寒冰。他沉默了一瞬，那目光如同刮骨钢刀，从叶风那张男生女相、此刻因醉酒而更添几分妖异潮红的脸，扫过他怀中沉睡的少女，再落到他腰间那柄即使在醉态中也透着不凡的墨色长剑上。最终，那冰封般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融化了一瞬，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无奈的神色。
他并未去接那杯酒，反而伸出左手——那只骨节分明、蕴含着惊人力量的手——极其随意地拂开了叶风递过来的酒杯。动作看似轻描淡写，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柔劲。酒杯稳稳地落回桌面，连杯中的残酒都未曾晃出一滴。
“黄老哥的弟子，”杨过开口，声音低沉而略带沙哑，如同金铁摩擦，清晰地穿透了周围靡靡的丝竹和少女们细微的呼吸声，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果然和他一样……沾了一身邪气。”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叶风身周的莺莺燕燕，那“邪气”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评判。
叶风似乎没听出其中的贬义，或者根本不在意。他依旧咧着嘴傻笑，眼神迷蒙地看着杨过。
然而，杨过话锋陡然一转，那冷硬的唇角，竟也极其罕见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微小的、带着几分玩味和……欣赏的弧度。他仅剩的左眼中，锐利的光芒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取代，如同寒潭映月，透出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通达。
“不过……” 杨过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在叶风那张因醉意而显得格外无辜妖异的脸庞上，声音低沉却清晰，“这样，我更喜欢。”
话音未落，他左手快如闪电地探出，并非去碰叶风，而是直接抄起了桌面上那只最大的、刚刚被桃红少女斟满的玉壶！
壶口倾斜，琥珀色的酒液如同小瀑布般倾泻而出，精准地注入他自己面前那只干净的、尚未使用过的粗陶大碗中——显然，他嫌弃那些沾染了脂粉气的玉杯。酒液撞击碗壁，发出哗哗的声响，浓郁的酒香瞬间盖过了周围的脂粉气。
杨过端起那碗，目光如电，直视着醉眼朦胧的叶风。没有多余的话语，他仰起脖子，喉结滚动，只听“咕咚咕咚”几声，满满一大碗烈酒，竟被他如同饮水般，一口气灌了下去！酒水顺着他的下颌流下，浸湿了灰布衣襟的一角，更添几分落拓不羁的豪气。
“砰！” 空碗被他重重地顿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碗底残留的酒液晃了几晃。
这一番动作，豪迈洒脱，与他方才那冷峻孤傲的气质形成奇异的反差。他随即身体一松，毫不客气地坐稳在叶风身侧的锦凳上，宽厚的肩膀几乎与叶风挨着。那空荡荡的右袖管垂落下来，轻轻拂过叶风垂落在地的乌发。
叶风似乎被杨过这豪饮的姿态逗乐了，又或是醉得更深，他发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如同银铃滚落般的笑声，也举起自己的酒杯，对着杨过晃了晃，然后仰头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的唇角溢出些许，滑过光滑白皙的脖颈，没入玄色衣领。
杨过的到来和他那豪迈不羁的做派，如同在温香软玉的泥沼中投入了一块棱角分明的巨石，瞬间激起了更大的涟漪。方才还因叶风的“命令”而不敢太过放肆的几个清醒少女，此刻眼中重新燃起炽热的光芒。神雕大侠杨过，纵然衣着朴素，断臂独眼，但那通身孤傲冷峻又带着致命沧桑的气质，对她们而言，同样是前所未见的、充满诱惑力的存在。
几乎是杨过放下酒碗的同时，两个胆子最大的、穿着更为暴露的紫纱和粉裙的姑娘，便如同闻到花蜜的蝶儿，带着一阵香风，娇笑着扑了过来。一个大胆地依偎在杨过宽阔的左肩旁，纤纤玉指试探性地抚上他那只蕴含着力量的左臂；另一个则更加直接，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肢，竟想直接坐进杨过仅剩的、可供倚靠的怀里。
杨过眉头瞬间拧紧，那冷峻的线条如同刀刻。他左臂微微一震，一股柔韧却不容置疑的力道透出，如同无形的气墙，将那两个贴上来的少女轻轻推开了半尺。他并未动怒，甚至眼神都未真正落在她们身上，只是那周身散发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寒气息，瞬间让那两个少女脸上的媚笑僵住，讪讪地不敢再靠前，只得委委屈屈地挤坐在他身侧的凳沿上，小心翼翼地为他斟酒。
而叶风那边，则完全是一副来者不拒的醉态。又有两个少女挤到他身边，一个接过他手中的酒杯继续斟满，另一个则大胆地用手指拈起一颗剥好的冰镇葡萄，试图喂到他唇边。叶风半眯着桃花眼，懒洋洋地张开嘴，任由那微凉的果肉送入，红润的舌尖不经意地扫过少女的指尖，惹得那少女一声娇呼，满面绯红。他整个人几乎陷在脂粉堆里，玄衣劲装被揉出褶皱，乌黑的长发与少女们的纱裙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杨过冷眼看着叶风这副放浪形骸的模样，断眉下的眼神深邃难明。他不再推拒身边少女递过来的酒碗，只是接过来便仰头饮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借酒浇愁的意味。左臂偶尔会被身旁少女“不小心”蹭到，他也只是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一瞬，随即又放松下来，仿佛那温软的触感与冰冷的石壁无异。他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猩红舞台那无甚新意的舞蹈上，或是穿透喧嚣，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带着一丝旁人无法理解的寂寥。只有在叶风醉态可掬地朝他举杯，或者被少女逗弄得发出含混笑声时，他才会投去一瞥，眼神复杂，似有无奈，又似有纵容。
酒，一杯接一杯。醉仙楼的喧嚣如同永不停歇的海浪，一波波冲击着感官。桌上的空壶越来越多，地上的酒渍越来越深。叶风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眼神彻底涣散，最终头一歪，软软地靠在了旁边一个桃红薄纱少女的肩上，彻底失去了意识。桃花眼紧闭，长睫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眼睑下投下浓密的阴影，红唇微张，吐出带着浓郁酒气的温热呼吸。那身玄色劲装衬得他醉后的容颜愈发惊心动魄，如同被风雨打落的、妖异而脆弱的花。
杨过放下手中的粗陶碗，碗底还残留着最后一点琥珀色的液体。他侧过头，看着叶风毫无防备的醉颜，又扫了一眼周围那些同样醉态各异、或睡或趴的莺莺燕燕。他眼中最后一丝因酒意而起的微澜彻底沉静下去，恢复了古井般的深邃。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迷离的灯火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左手伸出，并未去碰那些环绕着叶风的少女，而是精准地穿过她们之间的空隙，如同拨开缠绕的藤蔓，一把揽住了叶风纤细柔软的腰肢。
入手的感觉，比想象中更加柔韧，却又带着不可思议的轻盈。杨过手臂微一用力，便将叶风整个身体从脂粉堆里“拔”了出来。叶风软软地瘫倒在他怀中，乌黑的长发如同瀑布般垂落，拂过杨过的手臂和灰布衣衫。那颗沉睡的脑袋，自然而然地靠在了杨过宽阔而坚实的胸膛上，温热的呼吸带着酒气，喷洒在杨过颈侧的肌肤上。
杨过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他低头，目光落在叶风毫无瑕疵的侧脸上，那长睫，那红唇，近在咫尺。他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他手臂收紧，将怀中这具温软的身躯稳稳抱起。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只是抱起一件没有生命的贵重物品。
他不再看周围一眼，抱着叶风，大步流星地穿过依旧喧嚣、但已无人再敢真正注视他二人的醉仙楼大厅。那双独臂抱着一个绝色“美人”的身影，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侵犯的孤绝气度，分开人群，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里。
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醉仙楼里浓郁的脂粉酒气。叶风在杨过怀中似乎觉得冷，无意识地往那温暖的胸膛深处缩了缩，发出细微的、如同猫儿般的嘤咛。
杨过步履沉稳，抱着他穿行在寂静下来的街巷。青石板路反射着清冷的月光。很快，便到了叶风下榻的客栈门口。值夜的店小二正趴在柜台上打盹，被脚步声惊醒，揉着惺忪睡眼抬起头。
当看清门口的情形时，小二的眼睛瞬间瞪圆了。昏黄的灯光下，只见那位断臂的灰衣大侠，正稳稳地抱着白日里那位惊为天人、出手阔绰的玄衣“姑娘”。那“姑娘”此刻长发披散，容颜绝美却毫无血色，紧闭着双眼，软软地依偎在大侠怀中，玄色衣襟微敞，露出小片光滑如玉的肌肤，呼吸均匀绵长，显然是醉得不省人事。而那位大侠，虽然面容冷峻，独臂抱着人却稳稳当当，低头看向怀中人时，那仅剩的独眼中……似乎……似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
这画面，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沉默寡言却情深意重的丈夫，抱着醉酒归来的娇妻。
小二瞬间脑补了一出完整的戏码，脸上立刻堆满了心领神会的、近乎谄媚的笑容，连连点头哈腰：“哎哟！大侠您回来了！夫人这是……喝多了？小的明白！明白！”他手脚麻利地抓起一把钥匙，从柜台后小跑出来，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我懂”的神秘感，“天字号上房！最清净的一间！热水马上给您送上去！保证没人打扰您二位歇息！” 他一边引路，一边殷勤地推开房门，眼神在杨过和怀中的叶风之间来回瞟动，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只准备了一间房，而且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是一对。
杨过脚步顿在房门口。店小二那暧昧的眼神和“夫人”的称呼，如同细针般刺入耳中。他断眉下的左眼瞬间变得极其锐利冰冷，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猛地扫向那自作聪明的店小二。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骤然弥漫开来。
店小二脸上的谄笑瞬间冻僵，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后面殷勤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脊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双腿发软，几乎要跪下去。那眼神……太可怕了！仿佛被洪荒巨兽盯上，下一刻就要被撕碎！
杨过并未发作，只是那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警告。他不再理会抖如筛糠的店小二，抱着叶风，径直踏入房中。
房门在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小二惊恐的目光和外面的一切声响。
房内陈设简单雅致，一灯如豆，光线昏黄。最显眼的便是那张宽大的雕花木床，铺着素色的锦被。
杨过走到床边，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放下一个沉重的包袱，手臂一松，便将怀中温软的身躯直接放倒在床铺内侧。叶风的身体在柔软的锦被上微微弹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长发如同墨色的海藻般铺散在枕上，玄色劲装勾勒出的纤细腰肢在昏暗光线下形成一个诱人的弧度。他侧过身，蜷缩起来，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很快便彻底沉入醉梦之中，呼吸变得绵长均匀。
杨过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那毫无防备的睡颜。昏黄的灯光在那张男生女相的脸上跳跃，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浓密的扇形阴影，红唇微启，吐息温热，带着淡淡的酒香。这幅海棠春睡图，足以让任何人心旌摇荡。
然而，杨过的眼神却一片清明，甚至比在醉仙楼时更加冷冽。那目光深处，没有丝毫的迷醉或欲念，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并未在床边停留太久，仿佛多看一秒都是负担。他转身，走到房间另一侧靠窗的一张硬木短榻旁。
短榻上只铺着一层薄薄的褥子。杨过解下背后那柄用布条缠裹得严严实实的玄铁重剑，将其轻轻靠在短榻旁触手可及的地方。剑身沉重，落地无声。他随即和衣躺下，高大的身躯在窄小的短榻上显得有几分局促。他并未盖被，只是仰面躺倒，左臂枕在脑后，仅剩的右眼（原文设定遮住右眼，故用左眼看）缓缓闭上。
房间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叶风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黑暗中，杨过的呼吸平稳而悠长，却并无睡意。他闭着眼，脑海中浮现的，是终南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是古墓中清冷的石壁，是寒玉床上彻骨的凉意，是那道清冷绝俗、如同姑射仙人般的白衣身影。那身影越来越清晰，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小龙女……这三个字如同烙印，深深刻在灵魂最深处，隔绝了世间一切其他的色彩与温度。方才醉仙楼的喧嚣，怀中那具温软的躯体，店小二暧昧的话语，此刻都如同隔世的尘埃，被这刻骨的思念彻底拂去，不留一丝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当窗棂透进第一缕熹微的晨光时，叶风在宽大的雕花木床上微微动了一下。宿醉带来的头痛让他好看的眉头轻轻蹙起，长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那双桃花眼带着初醒的茫然水汽，慵懒地扫视着陌生的房间。当他的目光落在窗边短榻上那个和衣而卧、如同磐石般沉默冷硬的高大身影时，昨夜模糊的记忆碎片瞬间涌入脑海。他红润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丝了然又玩味的弧度。
而窗边的杨过，在叶风目光投来的瞬间，也倏然睁开了眼睛。那仅剩的左眼中毫无初醒的惺忪，只有一片历经沧桑后的清明冷澈，如同深秋古潭，映着窗外的晨光，也映着床上刚刚苏醒的“妖孽”。
店小二端着热气腾腾的醒酒汤，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门缝，探头探脑地望进来。当他看清房内的景象——大侠沉默地坐在窗边短榻上，目光沉静地望着床上刚刚起身、长发披散、慵懒揉着额角的“夫人”——小二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种“果然如此”、“伉俪情深”的暧昧笑容，蹑手蹑脚地将醒酒汤放在桌上，又飞快地缩了回去，轻轻带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