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营地的炊烟刚冒起来。雪斋站在主帐门口,手里还攥着那粒炒豆。 他的左脚伤处已经发烫,布条黏在皮肉上,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板上。
他没有回自己的营帐,而是直接走向伊达政宗的大帐。他知道,谣言不会只在士兵之间传。政宗一定已经听说了。
大帐外站着八名亲卫,比平时多了四人。他们手按刀柄,目光直视前方,没有说话,也没有阻拦。雪斋低头行礼,走了进去。
政宗坐在案几后,身穿黑底金线阵羽织,左手搭在膝上,右手按着“压切长谷部”的刀柄。他抬头看了雪斋一眼,声音不高不低:“你来了。”
雪斋跪坐下来,双手扶膝:“属下参见殿下。”
“不必多礼。”政宗盯着他,“我听说,军中有人说你要自立门户,与德川密通,还要逼我让出兵权。可有此事?”
雪斋没有立刻回答。他知道,这种问题不能急着否认。越是否认,越像心虚。
他抬起头,看着政宗的眼睛:“如果我说没有,殿下会信吗?”
政宗没动,也没笑。但他的手指微微松了一下刀柄。
“那你来说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传言?”
“因为有人想让我们打起来。”雪斋声音平稳,“南部晴政打不过我们,就派人混进营地,散播谣言。目的就是让我们互相猜忌,内乱自破。”
政宗点头:“这我知道。但我问的是你。你是德川家康亲自派来的人,现在又在我军中掌兵策防。你说,我凭什么相信你不会借机夺权?”
雪斋沉默片刻,然后解开腰间文书箱的扣带,放在地上,推到政宗面前。
“这是我从江户带来的全部命令文书,包括家康公亲笔签押的调令、粮草调度印信、与伊达军协同作战的密约副本。您可以全部拿去查。”
他又解下双刀,连同刀鞘一起放在案几旁。
“还有我的佩刀。您若不信,我现在就可以交出兵权,离开营地。等您找到更合适的人选为止。”
政宗看着他,很久没说话。
帐外传来脚步声,是副官进来通报:“南口工程已暂停,工事官请示下一步安排。”
政宗挥了下手:“知道了。”
等副官退出,他才开口:“你为什么要停南口的墙?那里是防线最薄弱的地方。”
“因为细作就在补役足轻里。”雪斋说,“我昨夜发现有人翻过我的药箱,留下一粒八户港产的炒豆。那种豆子只有南部军供粮才有。而能接近我帐子又不动声色的人,只能是临时补进来的杂役。”
政宗眼神一紧:“你抓到他了?”
“还没有。”雪斋摇头,“但我已经查到他是五年前从甲贺叛逃的藤井新之助。他曾是忍者,熟悉潜入手法。现在他还在营中,随时可能继续传谣或破坏防务。”
“那你为什么不立即动手?”
“因为我需要证据。”雪斋说,“光有怀疑不行。如果我在没有实证的情况下抓人,只会让人觉得我是为了灭口。反而会让谣言越传越凶。”
政宗终于松开了刀柄。
“所以你主动来找我,就是为了让我知道你在做什么?”
“是。”雪斋点头,“我不怕查,也不怕等。但我不能看着联军因为几句流言就瓦解。只要殿下还愿意听我说话,我就一定会把真相找出来。”
政宗站起身,走到地图前。他指着南入口的位置:“你说细作是补役足轻,那他一定知道工程进度。如果你突然停工,他会怎么想?”
“他会以为有机可乘。”雪斋也站起来,走到地图边,“所以我下令暂停工程,又放出风声说我即将单独接见德川使者。这些都是假的,就是为了引他动手。”
政宗看了他一眼:“你设了圈套?”
“是。”雪斋点头,“他在等机会传递情报。只要他再碰一次我的文书,或者试图逃营,我就能抓住他。”
政宗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坐下。
“好。”他说,“我可以不撤你的职。但你也别怪我派人盯着你。在这几天里,你的每一步行动,我都会知道。”
“可以。”雪斋答应得很快,“您派人来查,反而更好。让他们亲眼看看,我有没有做不该做的事。”
政宗嘴角微动,像是想笑,但没笑出来。
“你还真是不怕。”
“我不是不怕。”雪斋说,“我是知道,怕没用。该做的事,就得做。”
外面传来集合的鼓声。各队开始整队,准备晨操。但声音很乱,不像往常那样整齐。
政宗听了一会儿,问:“你觉得,还能控制住局面吗?”
“能。”雪斋说,“只要主将不动摇,士兵就不会乱。现在的问题不是他们不信我,而是没人告诉他们该信谁。只要您站出来表态,哪怕只是站在我身后看我做事,他们也会慢慢安静下来。”
政宗看着他,良久才说:“那你去做吧。我会让人送饭到你帐中,顺便……看看你的账本。”
“随时恭候。”雪斋行礼,转身往外走。
走出大帐时,阳光照在脸上。他眯了一下眼,抬手挡了挡。左脚的伤口已经渗出血,鞋底湿了一片。
他没有回自己的主帐,而是拐了个弯,去了工事官的临时棚屋。
“把南口停工的命令改了。”他说,“今天中午之前,必须恢复施工。就说材料运到了,连夜赶工。”
工事官愣住:“可您昨天明明说要停……”
“现在情况变了。”雪斋打断他,“我要让某些人看到,我没有因为被怀疑就停下该做的事。”
他又写了两道命令:一道给斥候队长,让他盯住所有进出营地的补役人员;另一道交给千代的老部下,要求彻查近三日所有新增杂役的身份来源。
写完后,他把纸折好,放进袖中。正要走,忽然听见远处一阵骚动。
一名士兵跌跌撞撞跑过来,脸色发白:“大人!南口那边……有人挖出了一个木匣!里面全是写满字的纸!”
雪斋立刻快步朝南口走去。
路上,他摸了摸袖中的炒豆。豆壳已经被汗水泡软,边缘开始碎裂。
他没有加快脚步,也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收了回去,握紧了刀柄。
走到南口工地时,一群人围在坑边。工事官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张纸,声音发抖:“这些……这些是我们的布防图!还有……还有昨夜您写的那份假密函!怎么会埋在这里?”
雪斋蹲下身,拿起一块残片。纸上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写不久。而那个木匣的封口方式,正是甲贺忍寮废弃不用的老法子。
他站起身,环视四周。
几十名士兵站在土堆旁,有的惊慌,有的愤怒,有的偷偷看他。
他知道,这一刻,所有人都在等他说话。
但他没有开口。
只是抬起右手,指向人群中最靠后的一个身影——那个曾在换岗时为他添茶、手腕转动角度异常的补役足轻。
那人穿着脏旧的裤裙,手里还拿着铁锹,看见雪斋的目光,猛地后退一步。
雪斋往前走了一步。
那人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