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笔在纸上划出最后一道线，雪斋放下笔，抬头看了眼天色。太阳已经偏西，西川村的风开始变冷。他正要起身，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集市方向跑来一名新兵，气喘吁吁地跪下：“大人！田中五郎让我报告，集市上有人传话，说小野寺家要向南部家投降，已经签了密约。”
雪斋眉头一皱。他刚站起身，又一名巡逻足轻赶到：“北岭村有百姓收拾包袱，说要逃难。还有人问我们是不是练兵为了开城门。”
雪斋立刻下令：“传田中五郎，带十名可靠的人封锁集市四角，没有通行凭证不准出入。其他人继续守工地，加派两班岗。”
命令刚下，他又改口：“把铁炮手留下，弓箭和长枪调去集市。现在就去。”
他自己快步朝集市走去。
越靠近集市，人声越杂。老妇坐在路边哭：“又要打仗了，我儿子去年才死在战场上。”几个孩子围在一起唱着什么，声音断断续续。一个汉子拉着足轻衣袖问：“你们天天练兵，是不是真要献城？”
雪斋站在人群外听了一会儿。三个男人站在货摊前，一个说“听说城里早就有内应”，另一个接“月圆那夜就要动手”，第三个点头：“井水一投药，大家乱起来，外面大军就进城。”
他们说话时总用手比划方向，手指粗糙，指甲缝里有火药灰。
雪斋使了个眼色，两名暗哨从后方靠近，突然出手将三人按住。周围百姓吓了一跳，纷纷后退。有人喊：“抓奸细了！”
三人被押到空屋审问。一人嘴硬：“我们只是听说，又不是自己编的。”另一人低头不语。第三人挣扎着叫：“凭什么抓我们？我们是良民！”
雪斋让人送上三碗热粥。
“你们要是真为南部家做事，应该知道去年糠部郡的事。”他说，“那边有个村子报信说发现敌军补给点，结果全村男丁都被杀了，头挂在旗杆上示众。你们知道是谁下的令吗？”
没人回答。
雪斋继续说：“樱庭康纲将军，上个月还活着吧？”
其中一人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雪斋盯着他：“你右手虎口有火绳枪茧，不是农夫。左脚鞋底沾的是黑川水门边的红泥，你们是从那边来的。再不说实话，明天这个时候，你们的头也会挂在城门口。”
那人终于开口：“是……是五月十三夜。那天祭典，人多混乱。我们在三口水井下迷药，等百姓发疯撞城门，南部军在外接应。只要城门一开，大事就成了。”
雪斋记下日期。五月十三，正是月圆之夜。
他走出屋子，天已全黑。工匠所的老裁缝被请来，雪斋当面写下告示：
“凡散布‘献城’之言者，不论首从，一律斩首示众。知情不报者，连坐。小野寺家纹金印为证。”
落款盖上金印，墨迹未干就命人送往各处张贴。
然后他对裁缝说：“今晚必须做出五百面小野寺家纹旗。每户门前插一面，明日辰时前立好。没旗的，视同通敌。”
老裁缝吓了一跳：“五百面？一夜做不完啊！”
“召集所有会缝的妇人，工钱翻倍。铁匠铺帮忙做旗杆，木匠削竹片当骨架。我在城中心设点，做完一批送一批。”
他又下令：“打开南仓一角，八十岁以上老人之家，明日可领米一石。凭旗换米。”
命令传下去后，雪斋亲自巡街。
第一家正在扫门前土。老婆婆看见他，颤巍巍行礼：“大人，我们会插旗的，绝不让外人说我们家心向南部。”
第二家夫妻在争执。丈夫说：“反正早晚要打，不如早点投降。”妻子骂：“你忘了爹是怎么死的？旗必须插！米也得领！”
第三家门口堆着纸钱，一个年轻人正烧一张写了字的黄纸，见雪斋过来，慌忙踩灭火堆。
雪斋没停步。
到了城中心广场，工匠们正在搭高台。旗杆材料陆续送来，妇女们围坐缝制家纹布。火光映着她们的手，针线来回不停。
雪斋站在东侧看着。一名铁匠跑来报告：“第一批一百面做好了，正在分发。”
“送去北岭村先发。”雪斋说，“让足轻挨家挨户送，顺便查有没有藏兵器或陌生面孔。”
铁匠刚走，田中五郎赶来：“集市清完了，那三个造谣的关在牢房。百姓情绪稳了些，但还有人在偷偷议论。”
雪斋点头：“继续盯。尤其注意小孩唱的歌。”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童谣声：
“月圆夜，黑川开，
南部旗，换主来，
老爷逃，夫人哭，
宫本雪，滚出屋——”
雪斋转身就走。
他走到一群缝旗的妇人中间，大声说：“旗子做好后，不要等天亮。半夜就插。谁家先立旗，明天领米排前面。另外，谁听见孩子唱那种歌，马上来报。每报一次，多给半斗米。”
妇人们纷纷应声。
雪斋又找来负责粮仓的吏员：“准备量具，明早六点准时开仓。老人凭户籍领米，一家只许一人代领。门前无旗者，不得领取。”
吏员记下后问：“万一有人冒领呢？”
“查户籍册。名字不在册的，直接抓。今天起，所有进出城的人都要登记姓名、住址、事由。”
他回到广场时，第一批旗帜已运到。红色底布上绣着白圈双线纹，是小野寺家的标志。工匠正一根根绑上竹竿。
雪斋亲手接过一面，插在广场东角。
“就从这里开始。”他说，“每一面旗都代表一户人家忠于主君。谁敢拔旗，就是与全城为敌。”
有人问：“大人，如果有人不插怎么办？”
“明日辰时，挨家检查。无旗者，全家拘至政厅问话。房屋查封，田产冻结。”
命令一层层传下去。
夜里下了小雨。雪斋披着蓑衣在街上走。一家亮着灯，夫妻俩正把旗绑在门框上。另一家孩子趴在窗边看大人插旗。还有人家门口摆了香炉，点了安神香。
他走到北岭村口，看见田中五郎带着五名足轻在巡逻。
“怎么样？”雪斋问。
“三十七户都插了旗。有一户不肯，说是怕惹祸。我们把他家围了，现在屋里点着灯，还没睡。”
雪斋说：“明天早上我去。现在回去休息，两个时辰后换班。”
他自己没回营帐，而是去了工匠所。
屋里挤满了人。裁缝、绣娘、铁匠、木匠，都在赶工。桌上堆着布料，地上全是剪下的边角。一个老太太眯着眼穿针，手指发抖。
雪斋拿起一面做好的旗，看了看缝线。
“再加一道边线。”他说，“雨水泡久了容易烂。旗杆也要用桐油刷一遍，防潮。”
工匠们应下。
他坐下等着。
凌晨三点，最后一批旗帜完成。五百零二面，多出两面备用。
雪斋下令：“立即分发。所有人参与分发者，明日可额外领米五升。”
他自己扛起一捆旗，走向最近的街区。
天快亮时，全城主要街道和居民区都立起了小野寺家纹旗。风吹过，布面哗啦作响。
雪斋站在城中心广场边缘，左手按刀，右手指向高台方向：“加快进度，日出前必须立好。”
工匠们加紧干活。
他的披风被风吹起，脸上没有表情。眼睛盯着远处，仿佛在等什么。
一名足轻跑来报告：“大人，童谣停了。百姓都在准备领米。”
雪斋点点头。
这时，一个小女孩提着篮子走来，篮子里是热饭团。
“妈妈让我送给您。”她说，“她说您保我们平安，吃点东西吧。”
雪斋接过饭团，没吃。
他看着小女孩跑回家，门口那面旗在晨风中飘动。
他抬起手，摸了摸旗杆。
木头很湿，但扎得很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