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荡荡的南巡队伍,终于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回到了熟悉的紫禁城。朱红宫墙,琉璃碧瓦,一切似乎都与离开时别无二致,依旧庄严,依旧肃穆,将外面的世界与喧嚣牢牢隔绝。
然而,归来的人,心境却已不同。
皇帝萧衍归来后的首次大朝会,便着重褒奖了南巡期间表现出色的官员,其中虽未直接提及沈桃之名,但“安民道”的后续管理、“素油”的试制推广,乃至陇西旱情的应对思路(虽未完全采纳沈桃隐藏的建议,但皇帝显然受到了启发,更强调水利与防灾),都隐约能看见那位安婕妤无形的手笔。朝堂之上,聪明人已然心照不宣。
回到后宫,沈桃依旧是那个品级不算最高、却无人敢小觑的安婕妤。皇后例行公事地表示了关怀,德妃、贤妃等人态度依旧客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那些低位嫔妃,看她的眼神则更加复杂,敬畏、好奇、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她们看不懂她,更看不懂陛下对她那种超越寻常妃嫔的倚重。
听雨轩似乎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菜畦里的作物换了茬,揽月和小栗子依旧忙碌,沈桃也重新拾起了养生操、读书、侍弄花草的日常。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南巡途中的种种,如同在她原本只想“苟安”的心湖中投下了数颗石子。亲眼所见的民生多艰,亲手推动(哪怕是间接)的些许改变,与皇帝之间那次关于“盘点家底”的深谈,以及在疫情面前不得不亮出的“爪牙”……这些都让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完全将自己缩在“平安”的壳里。
她依然渴望平安,但她对“平安”的定义,似乎变得更加广阔和沉重了一些。它不再仅仅是自身在宫中的安稳,也包含了远方家族那条艰难求存的“星火之路”,包含了那些因她一言而可能改变命运的寻常百姓。
皇帝待她,似乎也进入了一种新的模式。他依旧会召她伴驾,闲谈,偶尔询问看法,但不再像南巡初期那样,带着强烈的新奇与探寻,试图从她这里“榨取”更多惊世骇俗的“常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趋于平和的交流,一种仿佛已经将她这种“特殊”视为常态的接纳。
他会在批阅奏章疲惫时,让她在一旁安静地按摩,偶尔会像是自言自语般点评几句政事,观察她的反应。他会与她讨论皇子们的教育,甚至偶尔会问及她对某位朝臣风评的看法——当然,沈桃的回答永远谨慎而中庸,绝不越界。
这种变化,让沈桃稍稍安心,却又不敢完全放松。帝王的“习惯”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捆绑,意味着她与这帝国最高权力的联系愈发紧密,想要抽身而退,也愈发困难。
这日,萧衍在御书房看着一份关于北方边镇军饷运输损耗巨大的奏报,眉头紧锁。他习惯性地抬眼,看向正在一旁替他整理书架的沈桃。
“安卿,”他放下奏报,语气听不出情绪,“这军饷运输,路途遥远,层层盘剥,损耗竟高达三成!年年如此,国库何以堪负?你可有……什么能省时省力、减少损耗的‘常识’?”
他又用了“常识”这个词,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调侃,目光却锐利如常。
沈桃整理书籍的手微微一顿。她知道,这是一个比素油、养鱼更敏感的话题,直接触及军队、财政和官僚体系的积弊。她脑中瞬间闪过关于物流管理、标准化运输、甚至汇票结算等现代概念,但每一个都如同烫手山芋。
她不敢说啊!她怕明天起来,就会被大臣极其后面的既得利益者们拉横幅,上书:“妖妃误国”“清君侧,远小人”,然后被皇帝推出去平民愤。
她可不敢相信“皇帝”这种生物!
她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与恭顺:“陛下,此乃军国大事,牵涉甚广,臣妾愚钝,实不敢妄言。只知水运或比陆路损耗稍低,若能进一步疏通河道,加强沿途稽查,或可略有改善?”
她再次给出了一个最稳妥、最符合常规思维的答案。
萧衍看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意味难明。
“是啊,军国大事……”他收回目光,重新拿起奏报,不再看她,“是朕想多了。你且忙你的吧。”
沈桃垂下眼帘,恭敬应是,心中却无声地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这次或许又让皇帝失望了,或者说,让他确认了她“有所保留”的态度。
但她不后悔。有些底线,必须守住。在无法确保绝对安全,无法找到万全之策前,藏拙,是唯一的选择。
回到听雨轩,夜色已深。沈桃独自站在院中,望着被宫墙切割成四方的天空。南巡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梦醒了,她依旧困在这座金色的牢笼里,只是肩上,似乎多了些看不见的份量。
前路依旧迷茫,暗涌从未停歇。她能做的,唯有更加小心地,在这权力与命运的夹缝中,走好每一步。
紫宸殿的灯火彻夜不熄,而这听雨轩的宁静,又能维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