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报社那座三层小楼也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沈青禾整理好桌面上的稿纸,将钢笔小心地套上笔帽,轻轻舒了一口气。一天的工作结束,身体有些疲惫,但心里却充盈着一种踏实感和淡淡的喜悦。那篇关于劳模李秀兰的报道刊发后,不仅在读者中引起好评,连报社里那些原本带着审视目光的同事,看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真正的认可。周编辑下午甚至特意找她,暗示实习期结束很可能有机会留下。
她用实力迈过了职场的第一道坎。
收拾好东西,和还在伏案工作的同事小张打了声招呼,沈青禾背着那个军绿色的挎包——是陆承军以前用旧给她的,走出了编辑部。楼梯间里有些昏暗,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
走出报社大门,傍晚略带凉意的微风拂面,吹散了忙碌一天的倦意。她习惯性地抬眼,望向那条通往部队大院的熟悉道路,心里盘算着晚上是做西红柿打卤面,还是把昨天剩的米饭炒一炒。思绪正飘着,目光却在不经意间,被大门旁一棵老槐树下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牢牢钉住了。
绿色军装,笔挺的身姿,寸头,古铜色的皮肤在夕阳余晖下显得轮廓格外分明。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脚边放着一个简单的行军背包,风尘仆仆,却丝毫掩不住那股冷峻沉稳的气场。不是陆承军又是谁?
沈青禾的脚步瞬间停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随即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他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没提前捎个信?一连串的问号在她脑中炸开,但更多的是一种汹涌而来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惊喜和酸楚。
他显然也看到了她,深邃的目光穿越稀疏的人流,精准地落在她身上。那双平时锐利沉稳的眼睛里,此刻似乎也蕴藏着不易察觉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下涌动的暗流。
沈青禾几乎是下意识地小跑过去,在他面前站定,仰起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微颤和雀跃:“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在这儿等着?”
陆承军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垂眸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描摹,像是要确认什么。半晌,他才开口,嗓音因为长途跋涉和久未开口而带着一丝低哑:“刚下火车,到团里交了差。听说你在这边实习,就顺路过来看看。”
他的话说得平淡无奇,仿佛真的只是“顺路”。但沈青禾知道,从部队到报社,并不顺路。他这是任务一结束,连家都没回,就直接来了这里。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冲上她的眼眶,鼻尖有些发酸。她连忙低下头,掩饰性地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小声嘟囔:“哦……那,那我们回家吧?”
“嗯。”陆承军应了一声,弯腰拎起地上的背包,动作利落地甩到肩上。他的目光扫过她略显单薄的身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穿这么少,不冷?”
“不冷,走路就暖和了。”沈青禾摇摇头,心里那点酸涩早已被巨大的欢喜取代。她走在他身侧,隔着半臂的距离,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带着阳光和风尘气息的热度。两人一时无话,只是并肩默默地走着。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沈青禾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他。他似乎瘦了些,下颌线更加分明,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但脊梁依旧挺得笔直。这次任务去了多久?好像比上次时间还长。危险吗?他从来不说,她也从不细问,只是每次他离开,那颗心总是悬着,直到此刻看到他完好无损地站在身边,才终于沉沉落地。
走过一个拐角,行人渐少。陆承军忽然放缓了脚步,侧过头,低声问:“在报社,还适应吗?”
沈青禾想起刚刚过去的“质疑风波”和最终的“实力证明”,心里颇有些感慨,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轻描淡写的:“挺好的,周老师很照顾,同事们也……不错。”她不想让他担心这些琐碎的职场纷争,他已经够累了。
陆承军是何等敏锐的人,她语气里那瞬间的停顿没能逃过他的耳朵。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她,目光沉静而专注:“有人为难你?”
他的直接让沈青禾愣了一下。在他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她忽然觉得那些小小的委屈和努力证明自己的过程,似乎都有了倾诉的出口。她笑了笑,带着点释然和一点点小骄傲:“刚开始是有点小插曲,不过现在都解决了。我用稿子说话。”
她简单提了提李秀兰那篇报道的前后,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平实地叙述。陆承军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她说完,他才微微颔首,言简意赅地评价:“你做得好。”
依旧是那句熟悉的话,但此刻听在耳中,却比任何华丽的赞美都更让沈青禾心安。她抬起头,对上他赞许的眼神,夕阳的金光落在他眼中,仿佛冰冷的寒潭也被注入了暖意。她看到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是在笑吗?沈青禾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走吧,回家。”陆承军移开目光,重新迈开步子,但步伐明显放缓,迁就着她的速度。
“嗯,回家。”沈青禾加快脚步,跟紧他。这一次,她下意识地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手臂偶尔会轻轻擦过他的军装袖口。他没有避开,反而在她又一次差点被路边石子绊到时,迅速而有力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那手掌温暖而粗糙,带着常年训练留下的薄茧,熨帖在她微凉的皮肤上,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沈青禾没有挣开,任由他扶着走了一小段。直到路面平整,他才自然而然地松开手,仿佛刚才那个带着保护意味的动作再寻常不过。
但沈青禾知道,不一样了。某种隔阂在无声无息间消融,某种情感在分离的淬炼后变得更加清晰和浓烈。
终于到了大院门口,哨兵认出陆承军,利落地敬礼:“营长好!嫂子好!”
陆承军颔首回礼。走进大院,熟悉的景象映入眼帘,几家窗户里已经透出温暖的灯光,空气中飘散着饭菜的香气。有相熟的军嫂看到他们,笑着打招呼:“陆营长回来啦!青禾,接你家老陆呢?”
沈青禾脸上微热,笑着点头回应。
走到自家那扇熟悉的院门前,陆承军拿出钥匙打开门。屋里还是她早上离开时的样子,整洁,却因为久未住人而显得有些清冷。
陆承军放下背包,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最后落在沈青禾脸上:“我烧点水。”
“我来吧。”沈青禾抢着走向煤炉,熟练地生火、坐水。陆承军没再坚持,只是站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煤块燃烧的轻微噼啪声和水壶逐渐响起的嗡鸣。一种温馨而宁静的氛围在两人之间流淌,不需要太多言语,分别的思念和重逢的喜悦,都沉淀在这寻常的烟火气里。
水很快烧开了。沈青禾倒了两杯热水,递给他一杯。两人就站在厨房里,捧着温热的水杯,一时无言。
窗外,最后一抹夕阳也沉入了地平线,夜幕悄然降临。陆承军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低沉:“这次任务,有点波折,耽搁了几天。”
沈青禾的心猛地一紧,抬头看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像是回想起什么不轻松的事。她不敢细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她在听。
他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最终只是简单地说:“都过去了。平安回来就好。”
说完,他仰头喝了一口水,喉结滚动了一下。
沈青禾看着他,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化作一句:“嗯,平安回来就好。”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垂在身侧、没有拿杯子的那只手。
他的手很大,手指骨节分明,掌心温暖而有力。被她握住时,他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反手将她的手紧紧包裹住,力道有些大,甚至让她感到微微的疼,但那疼痛里,却传递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视和无需言说的牵挂。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逐渐暗淡的光线里,手牵着手,谁也没有再说话。屋外,是大院夜晚熟悉的嘈杂声;屋内,是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和心跳声。
这一次的重逢,没有热烈的拥抱,没有激动的泪水,只有夕阳下无声的凝视,归家路上默契的陪伴,和此刻掌心传来的、坚定而温暖的力量。但对于沈青禾和陆承军来说,这已然足够。所有的担忧、思念和情感,都在这一片静谧中找到了归宿。
他知道她安好,她知道他平安。这便是这个特殊的年代里,最深沉的浪漫和最实在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