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炉里的火苗终于不再是无常的鬼魅，沈青禾盯着那稳定跳跃的橙红色光芒，心里涌起一股小小的、扎实的成就感。昨夜陆承军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是如何利落地夹煤、捅炉、控制风门，又如何用极简的语言解释要领——“心不能急，气要匀”，画面在她脑中反复播放。她依样画葫芦，失败了两次，第三次，煤块终于驯服地燃烧起来，蓝焰稳稳地托着锅底。
锅里的小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弥漫在这间小小的灶披间。她擦了擦额角沁出的细汗，嘴角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总算，不是一事无成的累赘。
陆承军从里屋出来，已是一身笔挺的绿军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更显得他肩宽腰窄，气势迫人。他目光扫过炉子上翻滚的粥锅，又落在沈青禾被煤灰蹭了一道黑印的脸颊上，脚步顿了顿。
“去洗把脸。”他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早上先去食堂吃。”
沈青禾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脸，指尖沾上一点黑灰，顿时有些窘迫，连忙低头应了声：“哎，好。”她原本还想展示一下这来之不易的劳动成果呢。
等她匆匆洗净脸出来，陆承军已经站在院门口等她。晨光熹微，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更长，笼罩下一片令人安心的阴影。她小步跟上去，走在他身侧稍靠后的位置。
一路上，遇到几个同样穿着军装的男子，皆是对陆承军恭敬地喊“营长”，然后目光或多或少地、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落在沈青禾身上。她学着这几日观察到的其他军嫂的样子，微垂着眼，唇角抿着一个温顺的、略显腼腆的笑，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咚咚直跳。这些目光里，有纯粹的好奇，有打量，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这就是陆营长从乡下娶回来的媳妇？看着倒是挺乖，就是太瘦小了，不像能干活的样子。
食堂是栋宽敞的平房，红砖墙，屋顶上竖着烟囱，此刻正冒着袅袅炊烟。一走进去，一股混杂着饭菜、蒸汽和人多特有的热气扑面而来。声音有些嘈杂，打饭窗口排着不算长的队伍，大多是穿着军装的战士，也有不少穿着朴素棉布褂子的妇女，三三两两坐着吃饭聊天。
陆承军的出现，让食堂里的声响霎时间低了几分。许多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显然，营长带着新婚妻子来食堂，是件值得注目的大事。
沈青禾感到脸颊有些发烫，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陆承军却似毫无所觉，径直走到一个窗口前排队。他身姿如松，目不斜视，周身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反而让那些好奇的目光不敢过于放肆。
打好两份简单的早饭——玉米面窝头、小米粥、一碟咸菜，陆承军端着沉甸甸的铝制饭盒，目光在食堂里扫了一圈，寻了个靠墙的空桌。
两人刚落座，还没拿起筷子，一个响亮又热情的女声就插了进来：“陆营长，这就是弟妹吧？哎呦，可真俊！”
沈青禾抬头，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快步走过来。她圆脸盘，皮肤红润，扎着两根油光水滑的麻花辫，身材结实，穿着件半新的碎花罩衫，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一截有力的小臂，整个人透着一股爽利劲儿。
陆承军见到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对沈青禾介绍道：“这是赵春梅同志，爱人是二连的张连长。”语气依旧是公事公办的调子，但相较于平时的冷硬，似乎缓和了那么一丝丝。
赵春梅不等沈青禾反应，就自来熟地在她旁边坐下，一双眼睛笑成了弯月，上下打量着沈青禾：“早就听说陆营长娶媳妇了，还是个大城市来的文化人，今天可算见着了！我叫赵春梅，你叫我春梅姐就行！咱们这儿家属院没那么多讲究！”
她的热情像一团火，瞬间驱散了沈青禾方才的些许不安和尴尬。沈青禾忙放下筷子，弯起眼睛，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点羞怯的笑容：“春梅姐，你好，我叫沈青禾。”
“沈青禾，哎，这名字真好听！”赵春梅一拍大腿，声音洪亮，“不像我们，不是梅就是兰，要么就是花啊娟的。你刚来，有啥不习惯的没？有啥缺的短的，尽管来找我！我家就住你们前头那排，拐角第二家！”
“谢谢春梅姐，暂时都还好。”沈青禾轻声道谢，心里对这泼辣热情的大姐生出几分好感。
“嗐，谢啥！远亲不如近邻嘛！”赵春梅摆摆手，又凑近了些，压低了点声音，但那嗓门依然足以让邻桌的人隐约听到，“咱们这大院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家属们平时洗洗涮涮、缝缝补补，闲了就凑一块唠唠嗑。陆营长是干大事的人，忙，以后有啥事，你找我们姐几个就行！”
她话里话外透着熟稔和关照，沈青禾乖巧点头：“哎，我知道了，以后少不得要麻烦大家。”
“麻烦啥！就怕你城里来的姑娘，嫌我们这些大老粗呢！”赵春梅哈哈一笑，随即目光在沈青禾和陆承军之间转了转，带着点善意的调侃，“陆营长可是咱们师里有名的这个——”她悄悄竖了下大拇指，“眼光就是好！不声不响就娶了这么个俏媳妇回来，可是让好些人跌碎眼镜喽！”
沈青禾脸颊微红，下意识地瞥了陆承军一眼。他正拿起窝头，面无表情地吃着，仿佛没听见赵春梅的话，但耳根处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微红。
赵春梅是个闲不住的话篓子，也不用沈青禾多问，就自顾自地介绍起大院的情况：哪家嫂子手艺好，哪家孩子皮实，服务社哪天来新鲜菜，凭票买东西都得赶早……信息庞杂，却生动地勾勒出大院日常的脉络。
说着说着，她声音又压低了些，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味道：“不过啊，青禾妹子，你也别嫌姐话多。这院里人多嘴杂，说啥的都有。有人听说你是……嗯，从家里直接就跟着陆营长随军来了，之前也没咋走动，就少不了有些闲人瞎猜瞎琢磨，说些个不着四六的酸话。你别往心里去，日子是自个儿过的，咱堂堂正正，怕啥？”
沈青禾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果然，那些好奇和打量里，并不全是善意。她一个来历不明、突然出现的“乡下媳妇”，足以成为这略显单调的大院里最好的谈资。她甚至能想象那些窃窃私语的内容——无非是猜测她用了什么手段，或者同情陆承军娶了个“包袱”。
她抬起眼，目光依旧温顺，却清晰地说道：“谢谢春梅姐提醒。我和承军是组织介绍，正经打了报告结的婚。以前是我身体不好，在老家养病，没来得及随军。现在好了，自然就过来了。以后还得靠各位嫂子多指点，让我尽快适应。”
她语气不疾不徐，声音柔和，却把“组织介绍”、“正经报告”这几个字眼咬得清清楚楚，既解释了缘由，又堵住了悠悠众口，分寸掌握得极好。
赵春梅听得眼睛一亮，显然没想到这个看着温温柔柔、甚至有些怯生生的小媳妇，说话竟这般有章法，心里那点因为传言而起的些许疑虑顿时消散，好感更添了几分：“对对对！就是这么个理儿！还是文化人会说话！以后看谁还敢瞎叨叨！”
一直沉默吃饭的陆承军，此时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放下碗筷，看向沈青禾：“吃好了？”
沈青禾其实才吃了半个窝头，粥也没喝几口，但立刻点头：“好了。”
陆承军站起身，对赵春梅点了下头：“我们先走。”
“哎，好好好！你们忙你们的！”赵春梅笑着摆手，“青禾妹子，有空来家玩啊！”
走出食堂，阳光已经有些刺眼。沈青禾默默跟在陆承军身后半步的位置，心里还在回味刚才赵春梅的话和那些无形的目光。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融入这个集体，获得真正的认可，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和更多的努力。
忽然，走在前面的陆承军脚步慢了下来，等她走到几乎与他并肩，目视前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不必理会那些话。”
沈青禾怔了一下，侧头看他。他依旧看着前面的路，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错觉。
一股细微的暖流悄然滑过心田。原来，他并非全然不在意。他只是不说，却用他的方式，表达着他的维护。
“嗯。”她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微微翘起。
看来，这座沉默的冰山，内里或许真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而这座看似平静简单、实则暗流涌动的大院生活，也正式向她拉开了帷幕。不能总吃食堂，她得尽快真正地把这个家撑起来才行。沈青禾暗暗握了握拳，之前那股学会生火的成就感，悄然转化成了更坚定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