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风拍打着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
出租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香。
陈山河今天破例多喝了几杯。那瓶廉价的二锅头已经见底，老人的脸上泛起了一层不正常的潮红，眼神却并不浑浊，反而透着一种透过岁月看向远方的迷离。
林宇收拾好笔记，正准备扶师父休息，却被陈山河摆手制止了。
“宇儿，别急着睡。陪师公唠唠。”
陈山河拍了拍床沿，示意林宇坐下。
“师公，您喝多了，早点歇着吧，明天还要去见那个刘大通。”林宇有些担心老人的身体。
“多？这才哪到哪。”陈山河咧嘴一笑，露出发黄的牙齿，“当年我和你爷爷在关外，那可是抱着坛子喝，喝完了还能提着刀杀出一条血路。现在……老喽，不中用喽。”
提到爷爷，林宇的动作顿了一下。
对于那个从未谋面的祖父，林宇的印象只停留在父亲只言片语的描述里——一个威严、正直、技艺通神的寻龙门掌门。
“师公，您和爷爷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林宇忍不住问道。
这个问题藏在他心里很久了。父亲的笔记里提到了太爷爷带回了半张地图，但对于爷爷那一代的事，却讳莫如深。
陈山河眯起眼睛，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良久，他长叹一声，声音变得沧桑而悠远。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那年，我也就和你现在差不多大，二十郎当岁，心比天高，觉得自己学了一身本事，天下大墓尽可去得。”
“那时候的寻龙门，正是鼎盛时期。你爷爷林啸天，是当之无愧的魁首。他那一手‘听雷定穴’的本事，神乎其技。我是他的师弟，也是他的跟班。”
陈山河从怀里摸出一根旱烟，林宇连忙帮他点上。
烟雾升腾，将老人的脸笼罩在一种朦胧的悲伤中。
“那一年，我们接了个活。地点在湖北随州，说是有人发现了一座战国时期的大墓。那时候不比现在，没那么多规矩，但也更乱。各路人马都盯着那块肥肉。”
“我们到了地方，一探，好家伙，曾侯乙墓的规格！那是诸侯级的！而且，墓里不仅有青铜器，还有传说中的‘九鼎八簋’。”
“那你们进去了吗？”林宇问。
“进去了。”陈山河点了点头，眼角抽搐了一下，“不仅进去了，还在里面碰到了不该碰的东西。”
“粽子？”
“比粽子可怕一万倍。”陈山河冷笑，“是人。洋鬼子。”
林宇心中一动：“暗鸦？”
“那时候还不叫暗鸦，叫‘远东探险队’。一群披着考古外衣的强盗，手里拿着洋枪洋炮，见人就杀，见宝就抢。”
陈山河吸了一口烟，声音有些发抖。
“我们在主墓室里，和他们撞上了。那时候，我们手里只有洛阳铲和土枪，人家手里是冲锋枪。你爷爷为了护住墓里的国宝，跟他们拼了命。”
“那一场恶战啊……真是惨。”
老人的手紧紧抓着床单，指节发白。
“我们带去的十几个兄弟，全折在里面了。血把墓室的地面都染红了。我被一颗手雷炸伤了腿，当时就晕死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趴在你爷爷背上，他正背着我，在齐腰深的泥水里爬。”
林宇听得心惊肉跳。他能想象那个画面——阴暗的墓道，遍地的尸体，还有那个背着师弟艰难求生的男人。
这场景，竟与五年前父亲背着韩默逃生的画面如此相似。
林家的男人，似乎总是摆脱不了这种舍命救人的宿命。
“你爷爷身中三枪，肠子都流出来了，硬是一声没吭，把我背出了那个死人坑。”陈山河的声音哽咽了，“出来后，他就剩最后一口气了。”
“他临死前，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我手里。”
陈山河颤巍巍地伸出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下。
“那是一块令牌。和你手里这块饕餮令，一模一样。”
林宇猛地站了起来：“怎么可能？我这块是明代的，那是战国墓！”
“不仅一模一样，而且……它们是一套的。”陈山河眼神幽深，“你爷爷告诉我，他在那座战国墓的棺椁夹层里，发现了关于‘七王七令’的记载，还有那块令牌。”
“那块令牌……叫‘嘲风令’。龙生九子，第三子嘲风，好险好望。”
“那令牌现在在哪？”林宇急切地问。
陈山河苦笑着摇了摇头：“丢了。”
“丢了？”
“为了救我，丢了。”陈山河眼中满是悔恨，“那时候我们刚逃出来，后面洋鬼子追得紧。你爷爷为了引开他们，把令牌扔进了旁边的深潭里。那些洋鬼子为了捞令牌，没再追我们。我这才捡回一条命。”
“原来如此……”林宇颓然坐下。
难怪九州会和暗鸦组织一直盯着林家不放。原来早在四十年前，林家就已经和他们结下了血海深仇。
“那次之后，我就废了。”陈山河拍了拍自己的跛腿，“寻龙门也就散了。我带着你刚出生的父亲，隐姓埋名，过了二十年安生日子。直到……直到你父亲长大，重操旧业。”
老人抬起头，看着林宇，眼神变得异常严肃。
“宇儿，你知道为什么我要跟你说这些吗？”
林宇摇了摇头。
“我是想告诉你，这龙脉令，是个不祥之物。”陈山河声音低沉，“它不仅能开启宝藏，更能唤醒人心底最深的贪婪和恶念。当年那些洋鬼子，为了这块牌子，连命都不要了，那种疯狂的眼神，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你父亲的笔记里说，这东西有磁场，能干扰脑电波。我现在信了。”
“四十年前，你爷爷因为这东西送了命；五年前，你父亲因为这东西送了命。如今，轮到你了。”
陈山河伸出枯瘦的手，紧紧抓住林宇的胳膊。
“宇儿，师公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平平安安。如果你现在想退出，把这烂摊子扔了，咱们爷俩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种地去，师公绝不拦你。”
林宇看着老人那双充满担忧和恐惧的眼睛，心里一阵酸楚。
他知道师公是怕了。怕他也像爷爷和父亲一样，死在这条不归路上。
但是，他能退吗？
林宇从怀里掏出那枚饕餮令，放在手心里摩挲着。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冷静下来。
“师公，退不了了。”
林宇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林家三代人的血，都洒在这上面了。如果我现在退缩，爷爷和爸爸在九泉之下能安息吗？九州会和暗鸦组织会放过我们吗？”
“而且……”林宇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寒光，“如果不把这东西背后的秘密挖出来，不把那些害死我亲人的凶手送进地狱，我这辈子，活着也像是个死人。”
陈山河看着他，良久，长叹一声，松开了手。
“罢了，罢了。这就是命。”
老人端起酒杯，将最后一口酒饮尽。
“既然你选了这条路，那师公这条老命，就陪你走到底。当年的仇，加上现在的恨，咱们爷俩一起算！”
“谢谢师公。”林宇眼眶有些湿润。
“不过，”陈山河话锋一转，“光有狠劲不行，还得有脑子。那个顾文渊，你打算怎么用？”
提到顾文渊，林宇的神色恢复了冷静。
“他是把好刀。”林宇分析道，“虽然是个书呆子，但他对历史和文献的掌握，是我们没有的。尤其是关于那七座王墓的线索，很多都藏在正史和野史的夹缝里，只有他这种人能找出来。”
“而且，他的身份很干净。西北大学的研究生，未来肯定是进考古队或者博物馆。有他在明面上给我们打掩护，甚至帮我们获取官方的资料，会方便很多。”
“嗯，是个明白人。”陈山河点了点头，“但他毕竟是个外人，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要用他，就得防着他。核心的秘密，比如龙脉令的真实用途，暂时不能让他知道。”
“我知道。”林宇点头，“我会掌握好分寸。”
“还有那个苏婉清。”陈山河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你小子，是不是动心了？”
林宇脸一红，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没有，就是觉得她……”
“别装了。”陈山河打断他，“我是过来人，看一眼就知道。那丫头确实不错，眼力好，性子也傲，配得上你。但是……”
老人的脸色严肃起来。
“她是苏家的大小姐。苏家是西安的名门望族，书香门第。咱们是什么？是见不得光的盗墓贼，是被通缉的逃犯。这中间的鸿沟，比秦岭还要深。”
“而且，萧天成也在打苏家的主意。如果你真的陷进去了，不仅会害了你自己，也会害了她。”
林宇沉默了。
师公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
是啊，他有什么资格去喜欢人家？他现在连自己的真名都不敢用，每天活在阴影里，随时可能横尸街头。把苏婉清卷进来，只会给她带来危险。
“我知道。”林宇低下头，声音有些苦涩，“我只是想利用苏家的资源。其他的，我没想过。”
“没想过最好。”陈山河叹了口气，“干咱们这行的，最忌讳动情。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要想成大事，就得把心练成石头。”
林宇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握紧了拳头。
石头吗？
或许吧。
但在他心底深处，那双清冷的瑞凤眼，那个倔强的背影，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
第二天一早。
林宇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虽然还是地摊货，但胜在整洁。
他要去见刘大通。
按照计划，他要通过刘大通，混进九州会在少陵原的工地。
大通建材有限公司，位于西安西郊的一个建材市场里。
林宇到的时候，刘大通正坐在办公室里骂娘。
“妈的！这帮孙子！又要压价？再压老子连油钱都赚不回来了！”
刘大通是个典型的西北汉子，五大三粗，光头，脖子上挂着金链子，一脸横肉。但林宇知道，这人是个直肠子，讲义气。
“刘总，消消气。”
林宇推门进去，脸上挂着憨厚的笑容。
刘大通一愣，看了林宇半天，才猛地一拍大腿：“哎呀！这不是那天在古玩市场的小兄弟吗？叫……叫李云是吧？”
“刘总好记性。”林宇拱了拱手。
“快坐快坐！上茶！”刘大通热情地把林宇让到沙发上，“那天多亏了你，不然我那一百万就打水漂了。我一直想找机会谢谢你呢，没想到你自己来了。”
“刘总客气了。”林宇接过茶，“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是有事相求。”
“你说！只要我刘大通能办到的，绝不含糊！”
“我想找份工作。”林宇直截了当。
“工作？”刘大通愣住了，上下打量了林宇一眼，“兄弟，你这眼力，在古玩行随便混混都比上班强啊。怎么想起来找工作了？”
“古玩行水太深，我这人胆子小，不想掺和。”林宇编了个理由，“而且我也没本钱。就像找个踏实活，出出力气。”
“嗨，这叫什么事。”刘大通摆摆手，“你想干啥？来我这儿当个业务经理？或者……给我当保镖也行啊，我看你身手不错。”
“不。”林宇摇了摇头，“我想去工地上干活。”
“工地？”刘大通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搬砖？”
“对。我听说您接了九州文化在少陵原的那个项目？我想去那儿。”
刘大通的脸色变了变。
他放下茶杯，凑近林宇，压低声音：“兄弟，你跟我说实话。你去那儿，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这胖子虽然粗，但不傻。一个懂鉴宝的高手，非要去工地搬砖，这本身就不正常。
林宇看着刘大通，知道瞒不过去，便半真半假地说：“刘总，实话跟您说。我祖上是看风水的。我看过那个项目的风水，那里……有点邪门。”
“邪门？”刘大通打了个寒颤。做工程的，最信这个。
“对。那里地下可能有东西。”林宇神秘地说，“我想去看看，验证一下我的所学。当然，如果真有什么好东西，我也不会忘了刘总。”
刘大通眼珠子转了转。
他也听到了风声，说九州会搞这个项目是为了挖墓。如果真能挖出宝贝……
贪婪战胜了理智。
“行！”刘大通一拍桌子，“既然兄弟你有这雅兴，我就成全你。正好我那边缺个监工，你去了，名义上是我的远房表弟，帮我盯着点料，实际上你想干啥干啥，只要别惹事就行。”
“多谢刘总。”林宇心中一喜。
第一步，成了。
……
从刘大通那里出来，林宇又接到了顾文渊的电话。
“李大师！有好消息！”电话那头，顾文渊的声音兴奋得变了调。
“什么事？”
“关于苏家的鉴宝会，我搞到邀请函了！”顾文渊邀功似的说，“我导师是苏鸿儒的学生，我求了他半天，他给了我两张‘随行人员’的名额。咱们可以混进去！”
“干得漂亮。”林宇嘴角上扬。
这是第二步。
“还有，你让我查的马三爷，也有消息了。”顾文渊的声音压低了一些，“我查到，马三爷最近频繁出入一家名叫‘醉生梦死’的夜总会。而且……他好像在和一帮外国人接触。”
“外国人？”林宇眼神一凝，“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但看打扮不像是游客，倒像是……雇佣兵。”
林宇的心沉了下去。
外国人，雇佣兵。这让他想起了师父昨晚说的“远东探险队”，也就是现在的“暗鸦”。
看来，九州会和暗鸦的合作，比想象中还要紧密。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拿到第二枚令牌了。
“知道了。继续盯着，注意安全。”
挂断电话，林宇抬头看了看天。
西安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像是一口倒扣的锅。
“少陵原……九州会……暗鸦……苏家……”
各方势力，就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正在向那个漩涡中心聚集。
而他林宇，就要做那个在漩涡中跳舞的人。
“来吧，都来吧。”
林宇紧了紧衣领，大步走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的下一站，是少陵原。
那里埋葬着大唐的千金公主，也埋藏着复仇的希望。
风起云涌，大幕将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