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税风云:中唐暗流与杨炎变法
第一章 长安城的秋意
唐德宗建中元年的秋天,长安城的梧桐叶比往年落得更早。宰相杨炎站在政事堂的台阶上,望着庭院里被秋风卷起的枯叶,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三天前,他在延英殿向陛下递上《请行两税法奏》时,御座上那位年轻帝王眼中闪烁的光芒,此刻仍在他心头灼烧。
相公,户部崔侍郎求见。属吏的通报声打断了思绪。杨炎转过身,看见崔造抱着一摞账簿踉跄走来,青色官袍下摆沾着泥点,显然是刚从太仓方向赶来。
太仓的存粮还能支撑多久?杨炎接过账簿,指尖触到纸页上凝结的白霜。
崔造抹了把额角的冷汗:回相公,关中漕运本月只到了三成。泾原军的冬衣还在库房堆着,将士们昨天又来户部喧哗,说再不解冻军饷,就要......他把后半句咽了回去,却让空气里的寒意更甚。
杨炎翻开账簿,大历十四年的垦田数字刺得他眼睛生疼。京兆府呈报的六千顷熟地,实际能收税的不足三千。那些用朱笔圈出的字样,像无数只眼睛在纸页间窥视——安史之乱过去十五年了,长安城朱雀大街两侧仍有近百间商铺空着,坊墙上的弹痕在秋雨冲刷下若隐若现。
第二章 度支案前的血痕
深夜的度支司衙门,烛火将杨炎的影子投在布满裂缝的青砖地上。他伸手抚过案头的青铜量器,上面还留着前任度支郎中刘晏的指痕。三个月前,那位以转运江淮粮饷闻名的能臣,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被缢死的。
相公可知,刘仆射死前烧了半车账簿?老吏赵五抱着个陶瓮进来,瓮里是刚从西市买来的胡麻饼。他压低声音,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的纸:这是大历元年的青苗钱收纳册,您看这数字。
杨炎展开纸卷,墨迹淋漓的数字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大历五年夏季,华州上报的竟比实际垦田多出两倍。那些用朱砂涂改的痕迹,在烛光下像一道道干涸的血痕。
百姓逃亡后,户籍上的丁口却照旧征税。赵五用枯瘦的手指点着纸页,去年我去同州巡查,见着个老婆婆抱着死去的孙子哭,说官府还在催缴那孩子的人头税。
窗外突然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天了。杨炎将账簿凑近烛火,火苗舔舐着纸角,将租庸调三个字烧成灰烬。他想起二十年前在凤翔府,亲眼看见吐蕃兵将均田制的授田册抛进火堆,那时的火焰也是这样贪婪地吞噬着大唐的根基。
第三章 延英殿的博弈
杨相公是要将祖宗之法付之一炬吗?
御史中丞卢杞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钢针,扎得延英殿内的气氛骤然凝固。德宗皇帝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目光扫过阶下群臣——穿绯色官袍的六部尚书们垂首而立,唯有杨炎一身紫袍挺拔如松。
卢中丞可知,如今天下户籍十不存三?杨炎上前一步,将两份账簿摊在御案上,这是天宝十三年的户籍册,这是大历十四年的。同样的丁口数字,前者能收百万缗,后者却不足三十万。不是百姓不愿缴税,是均田制早已名存实亡!
卢杞冷笑一声:丁男二十成丁,六十而免,这是太宗皇帝定下的规矩。相公要以贫富为差,岂不是纵容豪强兼并土地?
那依中丞之见,该让流民纳税,还是让佛寺缴税?杨炎突然提高声调,目光如炬,长安慈恩寺有良田万顷,佃户三千,却因僧尼免税,一粒米都不会缴给国库!而那些逃亡农户的户籍,至今还在州县的账簿上躺着!
德宗拿起那册大历十四年的户籍,指腹摩挲着二字。他想起去年冬天,禁军士兵在宫门前冻毙的惨状。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年轻帝王突然念出声,就依杨相所奏,先在京兆府试行。
第四章 青苗钱的余烬
建中元年十月,两税法的敕令像一场急雨,洒遍了关中平原。万年县的里正王二狗捏着新的税册,手心的汗浸湿了麻纸。他蹲在田埂上,看着佃农张老五用木棍在泥地上算账:夏税缴钱,秋税纳米......这比先前的租庸调少了三成?
但要按你家现有的二十亩地算。王二狗划拉着算盘,不管你是本地人还是流民,住在这里就得缴税。不过你家那两头牛,还有织布机,都算资产,要多缴五百钱。
张老五突然把烟杆往地上一磕:那城里开元观的道士,住着三进院子,怎么不用缴税?
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几个穿着紫袍的官员簇拥着一顶青呢小轿停在村口。轿帘掀开,杨炎走下来时,正看见王二狗把税册藏进怀里。里正不必惊慌。宰相笑着摆摆手,我来看看新税法推行得如何。
张老五壮着胆子上前:相公,俺是从同州逃荒来的,按老规矩是客籍,不用缴税。现在......
现在你在这片土地上耕种,就要为这片土地尽义务。杨炎蹲下身,捡起一株枯黄的麦苗,但官府也会保护你的耕作权。他突然提高声音,让周围的农户都能听见,从今日起,逃亡农户的旧户籍全部作废,谁耕种的土地,税就缴给谁的名下。
夕阳西下时,杨炎站在渭水岸边,看着农夫们在田里收割晚稻。远处的长安城笼罩在暮色中,慈恩寺的塔尖在残阳下闪着金光。他想起大历元年征收青苗钱时,那些在青黄不接时被逼得卖儿鬻女的农户,突然觉得袖中那卷两税法敕令变得无比沉重。
第五章 千年税脉
贞元二十年的冬天,白发苍苍的赵五坐在户部库房里,翻检着堆积如山的税册。新科进士白居易抱着一摞两税版籍走进来,看见老吏正用布擦拭案头的青铜量器——那是杨炎当年用过的旧物,如今已生了绿锈。
赵公,这是今年的两税账目。白居易将账簿放在桌上,江南东道的茶税比去年多了两成,岭南的香料税也......
小心些。赵五突然按住年轻人的手,指着账簿角落的小字,这里的比例,每年都要核对市价。当年杨相公推行两税法,就是吃了铜钱不足的亏,让百姓用实物折纳,结果州县趁机盘剥......
窗外飘起了小雪,落在库房的青瓦上。白居易望着案头那卷泛黄的《两税法奏》,突然明白为何这个争议不断的制度能延续千年。当均田制的最后一缕炊烟消散在中唐的天空,是杨炎在废墟上点燃的这簇新火,照亮了此后中国税制的漫漫长夜。
夜色渐深,赵五将两税法推行第一年的账簿放进樟木箱。箱底,大历元年的青苗钱收纳册正躺在那里,纸页间仿佛还能听见当年农户的哀嚎。而在这些新账簿上,的字样已渐渐被见居户取代,就像雪地里的新芽,在旧制度的灰烬中悄悄萌发。
注:1主客:唐代户籍分主户(土着)与客户(流民)2丁中:唐制以十六为中,二十为丁3三十之一:商业税税率4秋夏两入:分夏秋两季征税5大历十四年:公元779年6夏税尽六月,秋税尽十一月:夏季税收截止到六月,秋季截止到十一月7史料原文引自《旧唐书·杨炎传》,括号内为作者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