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火照长安 陶韵贯古今
长安城的清晨,总是被城西龙首原下那一片连绵的窑场唤醒。不同于未央宫的钟鸣鼎食,也不同于东西市的喧嚣热闹,这里的声响,是黏土在陶轮上旋转的吱呀,是工匠们搬运坯体的号子,是柴火在龙窑中噼啪燃烧的低吼。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与草木灰燃烧后的独特焦香,交织成一幅属于汉代陶瓷工业的生动画卷。
李信,是这窑场中一位经验老道的陶工。他的双手,粗糙而有力,布满了长期与泥土和烈火打交道的痕迹,却能灵巧地将一捧不起眼的高岭土,在飞速旋转的陶轮上塑造成形态各异的器皿。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制作一件陶壶,目光如炬,手指翻飞,壶身的弧度在他手中渐渐圆润饱满,正是时下流行的“茧形壶”样式。
“李师傅,您看这青釉的色泽,比上月的可鲜亮多了!”一个年轻的学徒捧着一片刚出窑的青瓷残片,兴奋地跑过来。
李信放下手中的活儿,接过残片,迎着晨光仔细端详。那釉色青中带黄,温润如玉,釉面光滑匀净,确比以往精进不少。他微微颔首:“嗯,是窑温控制得更精准了。咱们现在用的这龙窑,可比老辈人用的直焰窑强多了,能烧到千三百度的高温,胎才能这么坚致,釉才能这么透亮。这可不是周秦时候那些‘原始瓷’能比的,这才是真正的‘瓷’!”
他口中的“千三百度”,在当时虽无精确的温度计计量,但工匠们凭借世代相传的经验,通过观察火焰的颜色和窑壁的热度,已能将窑温控制在一个相当精准的范围内。正是这关键的一步,使得汉代的青瓷摆脱了“釉陶”的范畴,真正迈入了“瓷器”的门槛。浙江上虞的窑场早已证明了这一点,而长安的工匠们,也正沿着这条技术革新的道路稳步前进。
学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师傅,为何如今咱们烧陶也开始施釉了?我记得以前只有那些贵重的瓷器才有的。”
李信拿起案头一件施了低温铅釉的陶俑,那俑是个侍立的侍女,眉眼清秀,衣袂飘飘,釉色呈淡淡的绿色,虽不及青瓷那般坚致,却也色泽明快,惹人喜爱。“这你就不懂了。自从宫里尚方令那边烧出了那等精美绝伦的青瓷器,陛下龙颜大悦,这施釉的手艺便也传到了咱们陶器上。你想啊,原本单调的陶器,上了层釉,又光亮又好看,百姓能不喜欢吗?”
他顿了顿,指着不远处堆放的陶制明器,继续说道:“如今世道好了,农业收成上去了,老百姓手头也宽裕些。再者说了,现在铜金贵着呢,都拿去铸钱、做兵器了,日常用的锅碗瓢盆,还有这死人陪葬的物件,哪还有那么多铜器可用?所以啊,这陶器、瓷器就成了宝贝。你看那边的陶灶、陶磨、陶房屋、陶畜圈,还有那些陶俑,哪个不是仿照生前的物件做的?从达官贵人到平民百姓,谁家下葬不得备上一套?这需求一大,咱们这制陶的行当,自然也就兴旺起来了。”
学徒顺着李信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一排排形态各异的陶制明器整齐地码放在晾晒场上,等待着入窑烧制。有体态肥硕、看家护院的陶狗,栩栩如生,眼神警惕,据说前些年在河南辉县的大墓里,就挖出过极为精美的陶狗,那技艺,连宫里的尚方令都赞叹不已;还有拱手而立的文吏俑、披坚执锐的武士俑,甚至还有模仿市井生活的陶制楼阁、仓廪。这些陶制品,不仅是冥世的寄托,更是现世生活的生动写照。
“而且啊,”李信压低了声音,“咱们做的这些陶器、瓷器,价格可比铜器、漆器便宜多了。寻常百姓家,谁用得起那镶金嵌玉的漆器?这陶瓷器,既实用又耐用,价钱还公道,自然人人乐于采用。”他指了指窑场边缘一片刻有“咸里窑造”字样的陶片,“像关中那边的咸阳,就有个咸里窑村,那可是咱们民间制陶的好榜样,烧出来的东西,物美价廉,远近闻名。”
正说着,窑场的管事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块新的陶范,上面刻着“都司空瓦”四个古朴的篆字。“李师傅,宫里又下了订单,要一批‘都司空瓦’,说是建章宫那边要用。这瓦当的文字和质地,可不能马虎,得用上好的黏土,烧制也要格外用心。”
李信接过陶范,上面的字迹清晰有力,线条流畅。他知道,这种官营窑场烧制的砖瓦,往往代表着当时最高的工艺水平。汉武帝时期,官营陶瓷工业最是兴盛,由宗正和少府属下的司空令丞掌管,如今到了东汉,虽改为少府属下的尚方令主持,但那份精益求精的要求从未改变。他曾远远见过未央宫屋顶的瓦片,有些上面还印着“宗正官当”、“右空瓦”的字样,不仅质地坚密,那书法也颇具神韵,堪称“秦砖汉瓦”的典范。
“放心吧,管事,保管按规矩办。”李信郑重承诺。官营窑场有最好的资源和技术,他们烧造的皇室用瓷、宫殿用瓦,代表着帝国的脸面;而像他这样的民间陶工,则用一双巧手,将陶瓷的魅力带入寻常百姓家。官与民,瓷与陶,在这熊熊燃烧的窑火中,相辅相成,共同铸就了汉代陶瓷工业的辉煌。
日头渐渐升高,龙窑的烟囱里升起滚滚浓烟,在长安城的上空画出一道道灰色的轨迹。李信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片土地的脉动。从周秦时期的古朴拙稚,到如今的精美成熟,汉代的陶瓷技艺,正如这窑火一般,代代相传,愈烧愈旺。那温润的青瓷,那多彩的釉陶,不仅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更以其坚韧的质地和不朽的艺术魅力,承载着大汉王朝的文明记忆,跨越千年,影响深远。李信知道,他手中的泥土,不仅仅是泥土,更是流淌着的历史,是无声的诗篇。而他,以及无数像他一样的陶工,正是这诗篇的书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