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五年七月的洛阳,暑气正盛。
武德殿四角的铜盆里堆着冰,丝丝凉意驱不散殿中的肃穆。刘备坐在主位上,玄色王服的下摆铺开,手里正翻着一卷关于司隶屯田的奏报。阶下文武分列,文以尚书令廖湛、军师将军诸葛亮为首,武以前将军关羽、右将军张飞为尊——只是今日关羽还在兖州,由徐晃暂代其位。
“报——”
殿外一声长喝,打断了正在禀报豫州春耕情况的官吏。所有人的目光转向殿门。
徐州都督徐晃大步走入,风尘仆仆,甲胄上还带着海风的咸涩气息。他单膝跪地,双手捧起一卷帛书:“大王,臣在东海郡巡防,擒获异国船队,得此印信及使者,特急报洛阳!”
殿中起了细微的骚动。
“异国船队?”刘备放下奏报,“呈上来。”
侍从接过帛书和金印,送到案前。刘备先展开帛书——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图画:几座岛屿,两个戴王冠的小人正在打架,周围几十个小人跪拜。画技拙劣,但意思明白。
然后他拿起那方金印。
印不大,方寸之间,却沉甸甸的。印钮是龟形,龟背的纹路已被摩挲得光滑。印面五个篆字清晰无比:
汉倭奴国王
“汉……倭奴国王?”刘备轻声念出,抬眼看向徐晃,“公明,细细说来。”
徐晃拱手:“七日前,臣部在琅琊以东海域巡弋,见三艘形制怪异之船。船体低矮,船首上翘如月,与中原、江东船式皆不同。船上之人,身材矮小,约莫……仅有我汉人十五六岁少年之高,言语完全不通。”
他顿了顿,继续道:“臣疑为海盗,令水军围之。其人未抵抗,为首者捧此印及玉器、珍珠跪献,又指东方,口中重复‘倭’‘邪马台’‘狗奴’等音。臣不敢擅决,遂将船队押至东海郡,遣通译勉强沟通,方知大概。”
“通译如何说?”刘备问。
“彼等来自东方大海岛国,自称‘倭’。其国有两大势力:一曰邪马台国,女王名卑弥呼;一曰狗奴国,男王掌权。两国相争数十年,另有三十余小国依附其间,战乱不休。”徐晃道,“此次来使所属,乃小国‘奴国’,夹在两强之间,苦不堪言。其首领称,此金印乃光武皇帝所赐先祖,今特携印渡海,愿举国内附,求上国调停。”
殿内安静了片刻。
程昱出列,声音谨慎:“大王,印确为汉宫制式,光武年间赐予四方藩属,多用此龟钮金印。然……海路渺茫,虚实难辨。若此为诈,诱我水军东渡,恐中调虎离山之计。”
“臣以为不然。”法正接过话头,他走到殿中悬挂的巨幅牛皮地图前,手指点向东海,“正曾研习海图,自会稽章安东出,有黑潮暖流,船顺流而行,月余可抵列岛。徐都督所呈之图虽陋,然岛屿方位、山川脉络,非凭空可绘者能作。且——”
他转身,目光锐利:“彼若为诈,当献珍奇宝物、夸大其国富庶,以求重利。今所献不过粗玉劣珠,所言尽是战乱困苦,此求存之态,非行诈之相。”
刘备沉吟,手指轻轻敲击金印。
这时,廖湛走了出来。
“大王,”他拱手,“臣早年游学,曾于琅琊故纸堆中见残卷,记载东海以东有列岛,形如弯弧,古称‘倭’或‘瀛洲’。其民矮小,城郭简陋,国众而势分,确如徐都督所言。”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起来:“然卷中另载一事,至关重要:其地山野,多露天金银矿藏,浅层易采。土人愚昧,奉矿山为神只,不敢掘取,仅拾溪流冲下之金砂而已。”
“金银矿”三字一出,殿中气息陡然一变。
诸葛亮羽扇轻摇,缓缓道:“若此说为真……大王,十年生聚,所费巨万。中原虽复,民力未苏,赋税不可再加。若有海外金银为资,则养兵、抚民、修城、造械,皆有余裕。”
法正接道:“更紧要者——此岛近海,若为曹操所得,凭幽冀之众、辽东之便,跨海取之,则财力大增。届时彼富而我贫,大势危矣!”
刘备的目光落在金印上,久久未言。
殿门处又一人出列——是扬州刺史顾雍。他从庐江秘密返洛述职,本为汇报江东动向,此刻快步上前:“大王,臣在庐江,常接江东商旅密报。孙权近年广募工匠,在会稽、吴郡大造海船,其船愈造愈大,航程愈远。其志恐不在江,而在海!”
他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若孙权先得瀛洲金银,则如虎添翼,必为大患。且其得利,江东世家必然归心,我再图江南,难矣!”
这番话,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刘备抬起头,眼中已无犹豫。
“取。”他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且须速取!”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自琅琊划出,向东延伸,直至图幅边缘的空白:“孤不能让曹操,更不能让孙权,先得此利。”
“大王圣明!”群臣齐声。
“然则,”刘备转身,“跨海远征,非同小可。谁可为将?谁可定策?”
廖湛再次开口:“臣荐三人:军师庞统,机变百出,善处非常之局;镇东将军魏延,勇猛善战,可为主将;偏将军廖淳,谨慎周密,可为副贰。率精锐五千,战船百艘,携正式册封文书,以‘宣慰诸国、调停争端、重光大汉册封’为名东渡。”
他看向刘备,说出早已想好的方略:“首要之务,控制矿源,建立坚固港口以为根基。手段上——当‘以夷制夷,分而治之’,拉拢弱国,打击强邦。待站稳脚跟,再徐图全岛。”
刘备点头,却又问:“若遇顽强抵抗,当如何?”
殿中静了一瞬。
廖湛垂目,声音平静:“大王可颁令:遇顽强抵抗者,破城之日,高过车轮者诛之,以儆效尤。”
“高过车轮?”刘备皱眉,“倭人矮小,若成年男子亦不及车轮……”
“此令之意,不在杀人多少,”廖湛抬起眼,“而在昭示:顺者生,逆者亡。尺度在我,不在车轮高低。”
刘备深深看他一眼,不再追问。
“准。”他回到主位,“即令:庞统为东征军师,持节,全权处置瀛洲事宜;魏延为主将,廖淳副之,率五千精锐,秋后自琅琊启航。”
“诺!”徐晃、廖湛等人领命。
但刘备的话还没完。
“云长。”他忽然唤道。
阶下,代表关羽列席的徐晃一怔,忙应:“大王,关将军尚在兖州……”
“传孤令,”刘备声音沉凝,“关羽加前将军,假节钺,移镇徐州,总督广陵、下邳军事,督造战船,整训水军。兖州防务——”
他看向徐晃:“公明,加你镇北将军,赴兖州接替云长,总督黄河中段,谨防曹军。”
殿中聪明人皆心中一凛。
关羽乃刘备麾下第一大将,向来镇守要冲。此前守兖州,是为防曹操;今移镇徐州,直面长江……大王下一步用兵方向,已不言而喻。
徐晃重重抱拳:“晃,必不负大王重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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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议散后,臣工鱼贯而出。
廖湛、贾诩、程昱三人走在最后。穿过殿外长廊时,贾诩忽然慢下脚步,似不经意道:“守仁,大王令‘高过车轮者诛之’。然文和闻之,倭人多矮小,成年男子亦未必高过寻常车轮。此令……是否过于‘仁慈’?恐难收震慑之效。”
他声音平淡,像在讨论今日天气。
廖湛没回头,脚步也未停,只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文和兄,大王只言‘高过车轮者诛之’。可未曾言……车轮须立着量,还是平着量。”
贾诩脚步一顿。
程昱在旁,阴冷一笑:“守仁此解,妙极。平放之轮,其高不过尺余。如此,便是妇孺,亦有‘高过车轮’者。宁损阴德,不损仲德。 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
贾诩默然片刻,那张总是古井无波的脸上,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了然。他轻轻点头,恢复那副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
“原来如此。可伤天和,不伤文和。”
三人不再言语,各自走向宫门外等候的车马。
廖湛登上马车前,回头望了一眼武德殿的飞檐。夕阳正沉,将殿宇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心中并无多少波澜——乱世的规则本就如此,仁慈是奢侈品,生存才是铁律。
车轮……平放的车轮。
他放下车帘,闭目养神。脑海中却浮现出另一幅图景:浩渺东海之上,百艘战船正破浪东行。船头指向的,是一片后世被称为“日本”的列岛,以及那里尚未被大规模开采的金银矿藏。
还有更重要的——通往更广阔世界的航路。
以及,某种提前终结的可能性。
这一切,都将化为刘备一统天下的资本。
马车驶出宫门,洛阳街市人声渐沸。而千里之外的琅琊港,第一批准备东渡的船只,已开始集结。
东海的风,就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