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九年,三月。
江州城头的江水声,昼夜不息。这座扼守长江与涪水交汇处的坚城,如今如一座孤岛,悬在已归于平静的益州版图上。城外,“汉”字旌旗如林;城内,严颜按刀立于城楼,白发在江风中猎猎飞扬。
他已经斩了三个人。
第一个是刘璋派来的——或许该说,是刘璋“被迫”派来的。那使者捧着刘璋的亲笔信,言辞恳切,劝严颜“顺应大势,免使江州生灵涂炭”。严颜看罢,沉默良久,只问:“主公……可安好?”
使者答:“蜀王待以上宾之礼,衣食无忧。”
严颜点头,拔刀。
刀光一闪,人头落地。血溅在青石城砖上,很快被风吹干。他将那封信掷入江中,对着北方喃喃:“主公既安,老夫心安。然臣节不可堕——此第一人,斩你背主之罪。”
第二人,是刘璋长子刘循派来的。那年轻人偷偷离了宛都,辗转千里来到江州城下,哭求严颜“保全有用之身,以待将来”。严颜在城上看了他半晌,叹道:“公子年幼,不知世事。今日降,他日何颜见刘氏先祖?”
手起刀落。尸身被送回营中,附一字条:“主辱臣死,公子慎言。”
第三人,是益州旧臣董和所遣。董和与严颜有旧,信中只叙旧情,不言降字,末了写:“江水东流不复西,老将军何苦?”
严颜看完,将信折好,收入怀中。然后对城下使者道:“回去告诉董幼宰,他的心意,老夫领了。然——”
刀第三次出鞘。
“这第三颗人头,”他横刀江风之中,声音苍老却坚如铁石,“是告诉天下人:老夫守江州,守的不是刘季玉一人,是二十年来受过的俸禄,是吃过的益州粮,是这满城父老叫我一声‘严将军’的情分!”
三颗人头,悬于城门。
江州不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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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到成都时,刘备正在检阅赵云新编的骑兵。他听完禀报,沉默片刻,对身旁的诸葛亮道:“严颜老将军……真忠臣也。”
诸葛亮羽扇轻摇:“忠则忠矣,然江州军民何辜?今春耕在即,若战事延绵,误了农时,今岁巴蜀恐有饥荒。”
“孔明之意?”
“可遣将围而不攻,绝其粮道,待其自溃。然……”诸葛亮顿了顿,“此老倔强,恐宁死不降。若能生擒,王上亲劝,或有一线转机。”
刘备颔首,看向帐下诸将:“谁愿往江州,生擒严颜?”
张飞出列,声如洪钟:“俺去!定把那老儿捉来见大哥!”
黄忠、李严亦请战。
刘备最终点了张飞为主将,黄忠、李严副之,率军两万东下江州。临行前,诸葛亮密嘱张飞:“将军勇猛,然严颜老辣,不可强攻。当激其出城,设伏擒之。”
张飞咧嘴笑:“军师放心,俺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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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城下,张飞令军士每日擂鼓骂阵,污言秽语不绝。严颜起初不应,但连骂三日,城中将士愤懑,士气浮动。第四日,严颜披挂上马,点兵五千,开城出战。
“环眼贼!安敢辱我!”
两军对圆。张飞挺矛,严颜横刀,在江畔沙洲上战作一团。刀光矛影,铿锵震耳。战了五十余合,张飞暗惊:这老儿气力悠长,刀法精熟,竟丝毫不露破绽!
他佯作力怯,拨马便走:“老匹夫厉害!明日再战!”
严颜冷笑:“哪里走!”纵马便追。
追出三里,忽听一声梆子响,两侧芦苇丛中伏兵尽出!黄忠引弓弩手封住退路,李严率刀盾手围拢而来。严颜心知中计,挥刀死战,但五千兵被截成数段,首尾难顾。
混战中,张飞回马杀来,丈八蛇矛如毒龙出洞,点飞严颜手中大刀,再一矛杆扫在腰间,将他击落马下。
亲兵一拥而上,捆得结结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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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颜被押入中军帐时,兀自挺立不跪。张飞欲喝,被黄忠拦住。
“老将军,”黄忠拱手,“今日得罪,实非得已。蜀王仁德,必不相负。”
严颜闭目不答。
三日后,刘备轻车简从,亲至江州。他入帐后第一件事,便是亲手为严颜解缚。
“老将军受苦了。”
严颜睁眼,看着眼前这个鬓角微霜、目光温和的中年人,一时怔住。他想象中的“织席贩履之徒”,不该有这样的气度。
“刘季玉在宛都,”刘备声音平静,“宅邸三进,仆役百人,岁禄两千石。其子刘循、刘阐皆授郎官,随朝学习。老将军若愿归,孤当以镇南将军之位相待,仍守江州;若不愿,孤赠金帛,送将军归巴郡故里,颐养天年。”
他顿了顿,看向帐外:“江州城中,有户七千三百,口四万余人。今春耕已误了十日,再误下去,今冬恐有冻馁之患。老将军忠义,可愿为这一城生灵……稍作权变?”
严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帐帘掀起一角,可见外面江天辽阔,远山含翠。更远处,江州城头炊烟袅袅,那是百姓在生火做饭。
他忽然想起第三封信里那句:“江水东流不复西。”
江水东流,不复西。
时间也是。
他缓缓跪倒,以头触地,声音哽咽:“罪臣……严颜……愿降。”
不是为刘璋,不是为自己。
是为那四万张等着吃饭的嘴,为那些叫他二十年“严将军”的父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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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成都。
州牧府正堂,文武济济一堂。刘备坐于主位,诸葛亮、法正侍立左右,黄忠、赵云、张飞、李严、严颜等将分列两侧,张松、董和等益州旧臣亦在。
“孤将北返长安。”刘备开门见山,“曹操已下邺城,河北将定。其若南窥,首当其冲者,便是司隶、荆州。”
他环视众人:“益州初安,需大才镇抚。孤意——由诸葛孔明,假节,领益州牧,总揽军政。”
诸葛亮出列,深深一揖:“亮,必竭股肱之力,安治西土。”
“法孝直为蜀郡太守,兼尚书台益州分曹尚书,协理政务。”
“李严为巴郡太守,镇江州。”
“黄汉升为镇西将军,留镇汉中,督阳平关、米仓山防务。”
“赵子龙为翊军将军,率骑兵一万驻成都平原,策应四方。”
“张翼德为右将军,率军两万驻巴西,威慑南中。”
一道道任命颁下,各人领命。最后,刘备看向张松:“张永年献图有功,封关内侯,拜益州别驾——随孤返长安,入尚书台参赞机要。”
张松一怔,随即“感激涕零”地拜倒:“松……谢王上隆恩!”
明升,实调。益州别驾本是州牧佐官,如今诸葛亮领州牧,张松这个“别驾”却要随刘备去长安,分明是调离故土,防其坐大。张松心中雪亮,却只能叩首。
刘备扶起他,温言:“永年大才,当助孤经营天下。”
安排已毕,刘备与诸葛亮独处后堂。
“孔明,”刘备执其手,“益州托付于汝。内抚士民,待孤北定雍凉,再图大业。”
诸葛亮郑重道:“王上放心。亮有三策:一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二抚慰南中,渐收其心;三整顿吏治,清点户籍。三年之内,必使益州粮足兵精,为王上北伐之基。”
刘备点头,望向窗外西垂的落日。
他知道,安逸的日子,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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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官署。
曹操将那份细作密报掷于案上,哈哈大笑。
笑声在空旷的堂中回荡,惊起檐下栖鸦。
荀攸与司马懿垂手立于下首,静待下文。
“刘备……刘玄德!”曹操止住笑,眼中却无半分暖意,“七个月,全取益州。好手段,好魄力!”
他起身,踱到那幅巨大的地图前。手指从成都划向汉中,再划向宛城、许都,最后停在黄河那道蜿蜒的弧线上。
“说说,”他背对二人,“他如何成的?”
荀攸上前,声音平稳:“其一,战略欺敌。先以南调掩天下耳目,刘璋不备,开门揖盗。”
“其二,内应破局。张松献图,孟达通款,李严、费观临阵倒戈——此刘璋用人不明,自毁长城。”
“其三,奇兵决胜。”荀攸的手指,点在地图上那片空白处,“阴平道,摩天岭。魏延越天险,直插成都平原,生擒刘璋,一击定鼎。”
曹操盯着那处空白,沉默良久。
“险招。”他最终道,“非大智大勇不敢为,亦非天助不能成。”转身,“仲达,你看呢?”
司马懿躬身,声音低沉:“刘备得蜀,疆土虽广,兵力分散:关羽在徐南,刘备返长安,诸葛亮守蜀……看似势大,实则首尾难顾。”
“不错。”曹操冷笑,“他吃得太急,小心噎着。”
他回到案前,铺开一卷空白帛书:“传令:加派细作入益州,密联不满刘备之士族。另,遣使潜入汉中,联络张鲁旧部杨松、张卫——许以侯爵,令其起事。”
“再,”他提笔疾书,“致信孙权。就说……刘备已得益州,下一个,便是江东。”
笔尖一顿,墨迹氤开。
“孤要让他刘备,”曹操搁笔,望向南方,“内外交困,疲于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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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长安急报至成都。
“曹操已定邺城,袁尚授首,河北袁氏溃灭。”
“曹操调集大军二十万于黄河北岸,战船千艘,有南渡迹象。”
“西凉羌氐异动,数部首领密会,疑与曹操暗通。”
刘备阅罢,闭目片刻。
“传令:明日启程,北返长安。”
当夜,大军整顿。刘备车驾简从,只带亲卫三千,主力由张合、马超统率随后。廖湛随行。
车马粼粼,北上金牛道。行至剑阁时,刘备召廖湛同车。
车厢内,烛火摇曳。
“守仁,”刘备望着窗外险峻山色,“每思阴平之险,孤心难安。文长报来,越摩天岭时,士卒坠崖者三百余,冻饿死者二百……皆是好儿郎。”
廖湛沉默片刻,道:“乱世征伐,难免死伤。然此五千默语营,换得益州千里,百万生民早免战祸——功在千秋。”
“孤知道。”刘备轻叹,“只是午夜梦回,总见那些年轻面孔……他们也有父母妻儿。”
他转回头,看向廖湛:“回长安后,当厚赏默语营生者,优抚阵亡者遗孤。阵亡者子女,孤养之成人。”
“王上仁德。”廖湛躬身。
车队翻过最后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汉中平原在暮色中展开,沃野千里,炊烟袅袅。更北方,秦岭巍峨的轮廓如巨兽伏卧,再往北,便是黄河,便是中原。
“曹操已定河北。”刘备低声,“天下三分,自此始矣。”
廖湛点头:“下一步,当固守疆土,北上抗曹。待北方有变,王师北上,天下可定。”
话音落,车马已出栈道。
前方,是关中平原,是长安。
是另一盘更大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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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九年,四月末。
三幅地图,在三个地方同时展开。
邺城,曹操抚图而笑,指尖划过黄河:“今年秋后,当饮马黄河。”
长安,刘备与廖湛、法正对图沉吟:“徐州、司隶,需增兵十万。”
吴县,孙权将图卷缓缓合上,对周瑜、鲁肃道:“刘备势大,曹操虎视……我江东,该往何处?”
天下三分,疆界初定:
曹操据冀、青、并、幽、兖、徐(北)、司隶(北)。
刘备据益、荆、豫、徐(南)、扬(北)、司隶(南),伺机北伐。
孙权据扬(南),坐拥江东鱼米,水师纵横,观望成败。
长江如弓,黄河如弦。
中原大地,便是那张绷紧的弓背。
箭已在弦。
只待,引弓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