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锦瑟轩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不同于往日的、刻意营造的温馨与淡淡离愁。萧绝推掉了所有饯行宴请和最后的军务商议,早早来到了这里。
膳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都是萧绝和孩子们爱吃的,也是叶悠悠特意吩咐小厨房准备的。萧绝换下了那身彰显帝王威严的朝服,只着一件简单的玄色常袍,坐在主位。叶悠悠坐在他身侧,对面是已经坐得端端正正、努力表现出小大人模样的萧宸,以及被嬷嬷抱在特制高椅里、眼睛却一直眼巴巴望着父皇的萧玥。
“都动筷吧,今日家宴,不必拘礼。”萧绝先举箸,语气尽量轻松。
然而,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连最活泼的萧玥,也只是小口小口地吃着碗里嬷嬷夹来的菜,时不时偷看一眼父皇,大眼睛里渐渐聚起水汽。
萧宸更是沉默,他吃得很快,但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不时飘向窗外漆黑的夜色,那里隐约能听见远处军营集结的号角与马蹄声。
叶悠悠强打精神,为萧绝布菜,轻声说着些孩子们近日的趣事,试图活跃气氛,但她自己指尖微微的凉意和偶尔的走神,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萧绝将她的努力看在眼里,心中酸涩又温暖。他放下筷子,伸手过去,在桌下轻轻握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手。温热的掌心包裹住她的指尖,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就在这时,萧宸忽然跳下椅子,跑到一旁的书案边,踮起脚够下来一卷略显粗糙的纸,然后蹬蹬蹬跑到萧绝面前,双手捧着,小脸绷得严肃:“父皇,给您。”
萧绝接过,展开一看,竟是一幅手绘的地图。纸张不大,用炭笔勾勒出简单的线条和标注。虽然笔法稚嫩,但山川、河流、城池的位置竟大致不差,尤其云州城及其周边地形,还特意用朱砂点了几个点,旁边歪歪扭扭写着“隘口”、“高地”、“水源”。
“这是……云州地形?”萧绝有些惊讶。萧宸才多大?竟能凭听闻和有限的图册,画出这样的示意图?
萧宸用力点头,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和担忧:“儿臣问了大傅,又看了父皇书房里挂的北境舆图,记下来的。父皇,您带着,打仗的时候……别迷路。”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重重敲在萧绝心上。
叶悠悠也探头看去,心中既欣慰又酸楚。这孩子,太早慧,也太懂事了。
“好,父皇带着。”萧绝郑重地将图纸折叠好,放入怀中贴身的位置,伸手揉了揉儿子的头,“宸儿有心了。父皇一定用它,打好这一仗。”
得到父皇的肯定,萧宸小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点笑意,但很快又抿紧了嘴唇,退回自己的座位。
这时,一直憋着情绪的萧玥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挣扎着要从高椅里下来。嬷嬷连忙把她抱下来,小丫头立刻迈着小短腿扑到萧绝腿边,紧紧抱住他的腿,仰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皇……父皇不要走……玥儿舍不得父皇……呜呜……父皇要早点回来……玥儿给父皇留最好吃的糖……每天都留……”
孩童最直接、最纯粹的依恋与不舍,让萧绝坚硬的心防瞬间塌陷一角。他弯腰将女儿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膝头,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珠,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和:“玥儿不哭,父皇答应你,一定早点回来,吃玥儿留的糖。”
“拉钩……”萧玥抽噎着伸出小手指。
“拉钩。”萧绝也伸出小指,与女儿的手指勾在一起。看着女儿破涕为笑,紧紧依偎在自己怀里,萧绝只觉得胸腔被一种柔软而充满力量的情绪涨得满满的。他要守护的,就是这样温暖的灯火,这样可爱的孩子,和……身边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女人。
晚膳在孩子们的情绪起伏中结束。萧绝耐心地陪着萧宸下了半盘棋(当然是让着儿子),又给萧玥讲了一个简短的故事,直到两个孩子终于被嬷嬷哄着洗漱睡下。
寝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宫人早已将萧绝明日要穿的明光铠擦拭得锃亮,整齐地摆放在架子上。叶悠悠走到铠甲前,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冰冷坚硬的甲片,顺着繁复的纹路一点点移动,仿佛要将每一个细节都刻入心里。她的动作很慢,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一定要平安回来……一定要……】 她的心声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浓得化不开的担忧,清晰地传入萧绝耳中。
萧绝从身后轻轻环住她,将她微凉的手连同她触摸的甲片一起握在掌心。他低下头,下巴抵在她柔顺的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属于她的清雅药香混合着淡淡的暖意,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等我回来,就给你举办封后大典。风风光光,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皇后。】 他的心声低沉而坚定,如同誓言,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期盼和一丝歉然——歉然于此刻的离别。
双向的读心,让此刻的沉默胜过千言万语。不舍、担忧、牵挂、承诺、爱意……所有复杂而深沉的情感,毫无阻碍地在彼此心间流淌、共鸣。离别固然伤感,却也让这历经波折才达到的毫无隔阂的深情,显得愈发珍贵与牢固。
叶悠悠转过身,将脸埋进他坚实的胸膛,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身,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抱着他,用行动诉说着不舍。
萧绝亦收紧手臂,仿佛想将她揉入骨血,带走这份温暖与力量。良久,他才在她发间落下一个轻吻,低声道:“悠悠,京城……就交给你了。朕已安排妥当,但人心难测。若真遇到难以决断的紧急之事,不必犹豫,用朕给你的权柄。万事,以你和孩子们的安全为重。”
叶悠悠在他怀中点了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两人相拥良久,直到更漏声提示着子时将近。萧绝不得不松开她,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底,然后转身,大步走向殿外。他没有回头,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出离去的步伐。
叶悠悠站在原地,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眼眶终究是红了。她没有追出去,只是慢慢走到窗边,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到那身影彻底融入沉沉夜色。
而萧绝在离开锦瑟轩后,并未直接回寝宫,而是径直去了御书房旁的密室。
心腹太监总管高无庸早已屏息静气地等候在此。见到萧绝,他立刻跪下,双手高举过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盒。
萧绝打开木盒,里面赫然是半块雕龙兵符,以及一方略小一些、却同样质地精良的玉玺备用印信。他拿起兵符,指尖摩挲着上面冰冷的纹路,眼神锐利如刀。
“高无庸。”
“老奴在。”
“朕离京后,京城内外,尤其是后宫、几位亲王府邸、还有……苏家那些尚未清算干净的余孽,给朕盯紧了。”萧绝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森然寒意,“这半块兵符和印信,你收好。非到万不得已,不得示人。但若……若真有人胆敢趁朕不在,兴风作浪,危及皇后与皇子公主安危,”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你可凭此,调动朕留在暗处的‘影卫’,先斩后奏!事后,第一时间飞鸽传书告知朕,并……将消息传递给皇后。”
他将“皇后”二字,咬得格外清晰郑重。
高无庸浑身一震,头埋得更低,双手接过木盒,紧紧抱在怀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忠诚与决绝:“老奴明白!老奴定以性命守护娘娘与殿下们周全!请陛下放心!”
萧绝深深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密室。
窗外,夜色如墨,万籁俱寂。但在这寂静之下,权力的暗流从未停歇。皇帝离京,利剑出鞘,指向北方。而看似平静的京城,那些曾被压制下去的野心与怨恨,是否会如同冬眠的毒蛇,在温暖的春日里悄然苏醒,吐露信子?
锦瑟轩内,叶悠悠对着摇曳的烛火,手中无意识地抚摸着萧绝留下的、调遣京兆尹衙役的半块兵符,眉宇间笼罩着一层轻愁与警惕。
分离,让深情愈显。但分离,也往往意味着变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