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被阴云咬去大半,战场的血腥气裹着海风灌进江镇的鼻腔。
他倚着残损的女墙,左手按在胸口,能清晰摸到肋骨下那个能量球——此刻它跳动的频率像擂鼓,每一下都震得他五脏六腑发疼。
灰血顺着指缝渗出来,在甲胄上洇出斑驳的污渍,落在青砖上便“滋滋”冒着青烟,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下方鱼人阵列的嘶吼声忽高忽低,骨翼祭祀的骨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正指挥着族裔用带倒刺的长矛撬动城墙。
有守军被钩住脚踝拖下去,惨叫被海浪声撕碎,混着木筏碎裂的“咔嚓”声,像极了三日前老福耶咽气时,经筒滚落在地的脆响。
“统帅。”
低唤声从身侧传来。
江镇转头,看见波特正扶着半截断裂的弩机,军靴在积血里碾出个浅印。
这位总爱把谋算藏在羽扇后的军师,此刻眉峰紧拧,腰间的青铜狼首佩扣随着呼吸轻撞甲片——那是他焦虑时的惯常动作。
“您在看什么?”波特的声音发紧,目光扫过江镇染血的手掌,又迅速移向翻涌的海面,“方才那水墙...还有鱼人祭祀的恐惧...”
江镇没答话。
他望着海平线上那团越来越清晰的阴影,喉间又泛起腥甜。
三百年前的记忆碎片突然涌上来:斜月洞的油灯下,老道葡萄捏着酒葫芦灌了口,浑浊的眼珠突然清明,“小崽子,这《莲花宝鉴》修的是因果,可因果最是无常。
你当自己在渡恶,说不定是恶在渡你。“
“军师。”他突然开口,声线像淬了冰的刀刃,“你说,这世间的强者,该如何立威?”
波特一怔,喉结滚动两下。
他注意到统帅的瞳孔在阴影里缩成细线,像极了狼在捕猎前的模样——可从前的江镇,哪怕挥剑斩敌都会闭一瞬眼,说什么“这一剑,替你消三分业火”。
“自然是...以仁德服众。”波特下意识回答,话出口却觉不对。
战场的风掀起他的披风,露出内侧绣的圣凯因家徽,金线在血污里暗沉沉的。
“仁德?”江镇笑了,指节捏得发白,掌心里的图拉姆之星烫得几乎要烧穿皮肤。
他想起五妹小贝贝蹲在庭院里,用贝壳给他雕玉佩时说的话:“三哥的眼睛像星星,等我长大了,要摘真正的星星给你。”可此刻他的眼睛里没有星光,只有翻涌的暗潮,“三日前,我用《宝鉴》渡了三百个鱼人俘虏的恶业。
结果呢?“他猛地指向城墙下——几个鱼人正把守军的尸体串在长矛上,挑得老高,”他们把渡化时的佛偈,当成年夜饭的笑谈。“
波特的瞳孔收缩。
他想起昨日黎明,自己亲眼看见被江镇渡化的鱼人老妇,转身就咬断了看守士兵的喉咙。
那老妇临死前还在笑,牙龈上沾着血沫:“你们的善?
够我们鱼人祭海的。“
“老道说,善是种子,要等春风。”江镇抬起手,任灰血滴落在图拉姆之星上,幽蓝光芒被染成浑浊的紫,“可现在的春风,是鱼人的骨矛,是海底那个要醒的东西。”他突然攥紧星核,指缝里渗出幽光,“种子等不了春风,那就让我做刀。”
“统帅!”波特上前半步,手按在剑柄上,“您要...”
“屠刀之下,谁敢不从?”江镇打断他,声音里裹着碎冰。
他望着海面上那团阴影掀起的巨浪,想起方才能量球跳动时,脑海里突然涌来的画面:三百年前,同样的星核,同样的海怪,同样的少年站在这里,最后被撕成碎片喂了鱼。
“军师。”他转过脸,月光刚好照亮他染血的嘴角,“你说,若我现在把这星核扔进海眼,是能镇住海怪,还是会让它醒得更快?”
波特的手在发抖。
他忽然发现,这位总把“善”字挂在嘴边的统帅,此刻的眼神像极了安杰斯公爵——那位用屠刀砍断所有动摇者脖颈的家主。
可更让他心惊的是,自己竟觉得这样的江镇,比从前更像个能带领他们活过今晚的统帅。
海浪的轰鸣盖过了鱼人的嘶吼。
江镇松开手,星核在掌心流转的幽光里,映出他扭曲的倒影。
远处,骨翼祭祀突然跪在木筏上,朝着海面不断叩首,金瞳里的恐惧几乎要凝成实质。
“去把所有火油搬上望楼。”江镇扯下染血的披风,扔给波特,“告诉守军,今夜之后,这海上不会再有鱼人,只有...被渡化的业火。”
波特接过披风,指尖触到布料上未干的灰血,烫得他猛地缩手。
他望着江镇走向楼梯的背影,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在街头见过的行刑者——那人举起鬼头刀前,也是这样的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别人的命门上。
海风卷着血腥气灌进领口,波特打了个寒颤。
他望着江镇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又低头看向掌心的披风。
灰血在布料上腐蚀出的孔洞里,隐约能看见月亮的残光——像极了某种预兆。
“强者...”他轻声呢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披风上的家徽,“到底该以仁德,还是以屠刀...”
海面上的阴影更近了,浪头拍在城墙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靴尖。
远处传来江镇的喝令,夹杂着守军跑动的脚步声。
波特望着那团阴影,忽然觉得,有些答案,或许要见了血,才能明白。
波特望着江镇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背影,喉结动了动。
海风裹着鱼人腐臭的腥味灌进他的鼻腔,他突然想起十年前初入圣凯因家时,三少爷蹲在祠堂前给受伤的流浪犬喂药,指尖沾着药汁却笑得像春日里的初阳。
那时的江镇总说:“恶是迷了路的善,得牵着手带回来。”可此刻披风上的灰血还在滋滋腐蚀布料,像在嘲笑那些天真的话。
“统帅!”他突然拔高声音,靴跟在青砖上磕出清脆的响。
江镇的脚步顿住,侧过脸时,月光正从阴云裂隙里漏下来,照得他半边脸泛着青灰,另半边却浸在阴影里,像被劈开的善恶两面。
波特攥紧披风,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青铜狼首佩扣硌着他的腰,那是安杰斯公爵亲赐的——当年老统帅就是佩着这枚狼首,在血色平原砍断了叛军首领的脊椎。“您问强者如何立威。”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还是逼着字句从齿缝里挤出来,“安杰斯公爵说过,仁德是给活人的慈悲,屠刀是给死人的答案。”他顿了顿,将披风上的灰血渍对准江镇的眼睛,“三日前您渡化的鱼人,把士兵的肠子缠在旗杆上做旗穗。
他们用您的佛偈当咒文,咒我们全族喂鱼。“
江镇的手指在甲胄上轻轻敲了三下——这是他从前思考时的习惯动作,可此刻指节绷得像铁铸的。
能量球在胸口剧烈跳动,震得他耳膜发疼,眼前闪过小贝贝被流箭穿胸时的画面:她攥着半枚未雕完的贝壳,血沫沾在唇角还在笑,“三哥...星星...凉...”
“军师。”他转身,甲片摩擦的声响像野兽磨牙,“你见过种子被踩进泥里吗?”波特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见江镇的瞳孔里浮起幽蓝的光,是图拉姆之星的能量渗进了眼底,“我渡了他们三次,三次。
第一次用《宝鉴》化去他们的杀孽,第二次用佛音洗他们的怨魂,第三次...我跪下来求。“他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碎玻璃,”结果呢?
他们把我的袈裟撕成条,系在骨矛上招摇。“
海浪拍在城墙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江镇的护腕。
他望着海平线上那团阴影——此刻已能看清阴影边缘翻涌的黑鳞,像座移动的山压过来。
能量球的跳动突然变得规律,一下,两下,和他的心跳重合。
三百年前的记忆碎片突然清晰:少年江镇跪在同样的城墙上,捧着同样的星核,哭着求海怪停下,却被触手卷进海里时,听见老道葡萄的叹息:“善若无用,便成了刀鞘。”
“去传令。”他的声音像冰锥砸在石板上,“所有守军撤出外城,把火油堆在东西两座望楼。
让重甲营守内城缺口,弩手只留三成,其余跟我去海堤。“波特的呼吸一滞:”外城...外城有三千伤兵!“
“伤兵?”江镇的拇指摩挲着图拉姆之星,星核表面浮起细密的裂纹,“三日前我救回的伤兵里,有个小旗官哭着说要给老福耶守灵。
结果昨夜他偷了药囊,说要拿去换鱼人的珍珠给未婚妻。“他突然扯开甲胄,露出心口那团泛着紫斑的皮肤——能量球的轮廓在皮下若隐若现,”这颗星核在我身体里三百年,它在告诉我,海怪醒的不是时候。“他的声音陡然低下去,像毒蛇吐信,”但更不是时候的,是有人还在指望用善念喂饱饿狼。“
波特望着他扯开甲胄的动作,忽然发现江镇的锁骨下多了道新疤,像是被某种带倒刺的东西划的——和三日前鱼人祭祀的骨爪一模一样。
他想起昨夜巡营时,听见统帅的营帐里传来压抑的痛呼,原来...原来江镇根本没睡,一直在用《宝鉴》硬扛星核的反噬。
“外城伤兵,随他们去。”江镇扣上甲胄,金属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嗒声,“但海堤必须守住。
鱼人要拿活人祭海怪,那我就用他们的祭台,给海怪上道开胃菜。“他转身走向城墙垛口,披风被风卷起,露出腰间悬着的降魔杵——那是老道葡萄圆寂前塞给他的,从前总说”不到万不得已别用“,此刻杵身的莲花纹被血渍浸得发红。
波特望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那道身影比三日前更瘦了,肩甲下的脊背却挺得像标枪。
他摸了摸披风内侧的圣凯因家徽,金线绣的鸢尾花在血污里暗得像团死物。“统帅...”他轻声唤了句,却被海浪声吞没。
江镇已经爬上垛口,月光下他的侧脸像块冷铁,图拉姆之星在掌心流转的幽光里,映出他紧抿的嘴角。
“去啊。”江镇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撞进波特耳中,“告诉重甲营,若有一人临阵脱逃——”他顿了顿,降魔杵在掌心转了个花,杵尖在城砖上凿出火星,“就用他的血,给海怪祭旗。”
波特的手指在狼首佩扣上抠出个白印。
他望着江镇站在垛口的剪影,忽然想起安杰斯公爵行刑时的样子:那把屠刀举起前,公爵的眼神也是这样,像要看穿所有软弱,只留下能活下来的人。
海怪的阴影更近了,浪头已经漫上外城的石阶,传来伤兵们惊慌的哭嚎。
波特攥紧披风转身,却在转身的刹那,瞥见江镇低头看向掌心的星核,嘴唇动了动——他听不清说什么,但从口型看,像是“对不住”。
海风卷着血腥气扑来,波特打了个寒颤。
他加快脚步往指挥台跑,靴底碾过的血渍在青砖上拖出条暗红的线。
身后传来江镇的喝令:“火油队跟我来!”夹杂着士兵跑动的脚步声。
波特摸着披风上被灰血腐蚀出的孔洞,月光从孔洞里漏下来,照在他手背上,凉得像块墓碑。
他忽然意识到,有些答案,或许从江镇第一次咳出灰血时,就已经写好了。
而他现在要做的,不过是帮这位曾经的善者,把那把藏在刀鞘里的刀,拔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