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那句话砸下来,陈九渊没动。
不是不想动,是知道动了也没用。话这种东西,听多了会假,但停得太久,反而能听出破绽。他刚才那一句“你不敢上岸”,已经让对方的阵型乱了一瞬——怂人最怕被揭底裤,尤其是当着几百具尸体的面。
他低头看手。
指尖还在抖,血刚凝住又被风吹裂。这具身体越来越不听话了,耳朵里嗡得像有铁屑在磨,左眼视野边缘发灰,右眼倒是清楚,可清楚也没用,看再多也找不回阿箐的声音、大长老咳血的样子、老道残魂消散前那一下眨眼。
都记得。
只是不再疼。
他闭上眼,把那些画面重新过一遍:往生镜闭合前,阿箐跳进去的轨迹是一条斜线,从右肩到左脚,划出个弧;大长老画血契时符路是逆时针转三圈半;石铃阵里“借寿还魂”四个古字,最后一笔往下拖得特别长,像是被人临死前用力拽下去的。
这些不是记忆,是坐标。
他睁眼,灰白瞳孔直接锁住西侧石碑下的引魂桩。那根黑钉现在一半露在外面,缠着人发,刻着个“引”字。黑幡教靠它控尸,那他就把它变成自己的开关。
反向插。
他走过去,一脚踩住钉头,拔出来的时候带出一股腥臭的黑水,顺着指缝往下滴。他没甩,反而用拇指抹了点在自己手腕旧伤上。伤口立刻冒烟,像是被烙铁烫过,但他没缩手。
“断脉承命,九幽归令。”
他咬破舌尖,血喷在钉头上,“借地脉为引,召孤魂列阵!”
钉子倒插进脚边地面,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敲进了棺材板。
九幽铃猛地一震。
这次不是抖,是叫。
第一声响起来的时候,整座岛的地皮都在颤。东边乱葬岗最先有反应,几具半埋的尸骨突然抽搐,肋骨一根根撑开腐肉,手掌从土里伸出来,五指抠地,硬生生把自己拖了出来。南面岩窟里传来碎石滚落声,几十年前战死的守岛兵残躯顶开塌方的石块,肩胛骨卡在石头缝里也不管,硬扯出来继续往前爬。北岭枯林更邪门,几具挂在树上的风干尸忽然齐刷刷转头,空眼眶对准祭坛方向,然后一条腿先断,整个人摔下来,滚了几圈后四肢扭曲着爬行前进。
越来越多。
百年来岛上死过的人,不管有名没姓,不论埋没埋,全醒了。
它们动作僵硬,有的只剩半张脸,有的脊椎断了拖在地上,可步伐一致,目标明确——祭坛前沿。
陈九渊站在最前面,看着这群烂骨头一层层排开,站成墙。前排跪姿,双臂横抬,掌心向上,这是《赶尸秘录》里的“守陵式”,聚阴气成盾,能扛一时强冲。后排立正,头微低,手垂两侧,听候调令。再往后,还有些连站都站不稳的,就趴着,用胳膊肘往前蹭,也要挤进阵列。
千尸列阵,成。
海面上,黑潮已经压到八十步内。浮尸群整齐推进,像一片移动的礁石林。中央那团黑雾微微晃动,似乎没想到他会反过来用引魂桩。
“想靠一堆烂骨头挡我?”声音又来了,还是钻脑子,“她替你还的,不只是情,是命格。”
陈九渊没理。
他知道对方想扰他心神,可他已经没有心神可扰了。情绪没了,杂念也就没了。现在脑子里只有两件事:怎么活,和怎么让敌人死。
他抬起右手,九幽铃悬在掌心上方寸许,轻轻旋转。灰白瞳孔扫过全场,捕捉每一根阴线的走向。问题来了——他五感衰退太严重,右耳几乎听不见铃音泛音,左眼视野模糊,导致阴线显示断断续续,好几个后排尸体的位置偏了三尺,要是不动调整,等下冲锋时会自相践踏。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湿泥,混着指尖渗出的血,在地上快速画了个三角符。这不是祖传的,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校频符”,专用来修正铃音与尸体之间的共振频率。画完一拍,泥符瞬间干裂,九幽铃嗡地一声变调。
所有尸体同时顿了一下,然后齐齐挪位,咔咔作响,像是锈死的齿轮终于咬合。
阵型补全。
就在这时,黑潮前锋触到了尸阵边缘。
没有爆炸,没有嘶吼,一切安静得反常。
下一秒,海面中央黑雾轰然炸开,一只巨手破水而出。
白骨拼接,指节粗如房梁,指甲是黑色角质,长达数尺。整只手十丈高,五指张开,直接朝着尸阵中部抓了下来。
空气被撕裂。
数百具尸体瞬间被攥进掌心,挤压、爆裂,血肉炸成红雾,骨头碎成粉末,像沙袋被捏爆一样簌簌落下。巨手毫不停留,顺势横扫,又清掉一片。
千尸墙塌了一角。
陈九渊瞳孔一缩,立刻改令。
他不再追求完整阵型,而是让九幽铃发出高频震波,分三段指令:前排蹲伏,捡身边碎骨当盾牌;中排举臂搭架,形成弓弦结构;后排则以脊椎为轴,头颅后仰至极限,嘴里含上从引魂桩剥下来的符片——那是黑幡教的印记,现在成了他的扩音器。
这是“哭丧阵”。
父亲笔记里提过一次,原是用来安抚大规模暴动亡魂的,靠集体哀鸣压制戾气。他现在把它改成音杀陷阱——只要频率够高,哭也能哭死人。
骨手再次探来,直扑阵心。
陈九渊猛地摇铃三响。
所有含符尸体同时张口。
尖锐到几乎超出人耳承受极限的哀鸣汇成一股音束,顺着骨手关节缝隙钻进去。铃音共振,引发局部塌陷——巨手食指第一节轰然断裂,哗啦一声砸进海里,激起大片浪花。
黑雾剧烈震荡,像是内部有人猛咳了一口血。
陈九渊站在阵前,左手握着断半截引魂桩,右手紧攥九幽铃,指节发白。他知道这一击只是暂时奏效,对方很快会调整节奏。而且他的身体撑不了太久——舌根开始发麻,那是尸毒侵蚀神经的征兆;呼吸变得短促,肺里像塞了湿棉花。
但他不能退。
退一步,整个尸阵就会失控反噬,变成无差别攻击的狂尸群,到时候别说反击,连自保都难。
他低头看了眼脚边一具刚被压碎的尸体,只剩半截 torso,肠子流了一地,可右手还死死抓着一块碎骨,像是要举盾到最后。
他弯腰,把那块骨头捡起来,插进自己腰带。
算是收了。
海面恢复死寂。
浮尸群重新列队,距离缩短至五十步。黑雾缓缓起伏,像是在重新计算胜率。刚才那只骨手消失了,但没人觉得威胁解除了。
陈九渊盯着那团雾,忽然发现它边缘有一丝不对劲的波动——不是规则的圆形,而是偶尔凸出一小块,像心跳。
他在等。
等对方先动。
风卷着血雾打了个旋,落在他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