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七年,秋。
沈砚之的马蹄踏碎晨雾时,忘川镇像一幅浸了水的墨画,在淅淅沥沥的雨丝里晕开模糊的轮廓。官道尽头的青石板路泛着冷润的光,被雨水冲刷得棱角圆润,一路蜿蜒着钻进镇子深处,消失在层层叠叠的黑瓦之间。
“嗒、嗒、嗒”,马蹄声在空荡的街巷里格外清晰,却听不到半分人声。沈砚之勒住缰绳,胯下的枣红马打了个响鼻,不安地刨着蹄子。他抬手抹去额角的雨水,目光扫过两侧的屋舍——清一色的青砖黛瓦,屋檐下挂着褪色的灯笼,灯笼穗子湿漉漉地垂着,上面沾着些不知名的暗褐色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镇子不大,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寻常村镇即便偏远,清晨也该有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可这忘川镇,静得能听见雨珠落在瓦檐上的滴答声,连风穿过巷弄的声音都带着几分滞涩,仿佛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似的。
沈砚之是来寻兄长沈砚青的。三个月前,兄长作为朝廷选派的教习,前往忘川镇督办学塾,此后便断了音讯。最后一封家书是在一个月前寄来的,字迹潦草得不像兄长平日的笔锋,只写了“忘川河、面具、勿来”六个字,便没了下文。
他本是江南书生,自幼体弱,科举不顺,平日里只爱埋首书斋。若不是兄长失联,官府又以“偏远小镇,恐遭山匪”为由推诿搪塞,他断不会独自一人,跋涉千里来到这荒僻之地。
“这位公子,可是要住店?”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旁边的屋檐下传来,吓了沈砚之一跳。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灰布短褂的老者,正倚在一间客栈的门框上,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亮得有些异常。客栈的门楣上挂着一块斑驳的木匾,上书“忘川客栈”四个大字,漆皮剥落,露出底下深色的木头纹理,像是凝固的血。
“正是。”沈砚之拱手,“老丈,请问这镇上……为何如此安静?”
老者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焦黄的牙齿,嘴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显得有些怪异:“公子是外乡人吧?咱这忘川镇,向来如此。夜里潮气重,村民们都起得晚。”他说着,侧身让开门口,“快进来避避雨吧,这雨怕是要下一整天。”
沈砚之牵着马走进客栈,一股混杂着霉味、烟味和淡淡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客栈大堂不大,摆着四张方桌,桌面上落着一层薄灰,显然许久未曾有人使用。墙角的梁柱上爬着暗绿色的苔藓,湿气顺着墙壁往下淌,在地面上积成一个个小小的水洼。
“公子打哪儿来?要往哪儿去?”老者一边擦拭着一张桌子,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在下沈砚之,从江南来,寻家兄沈砚青。他三个月前来到贵镇,担任学塾教习,不知老丈可有听闻?”沈砚之问道,目光紧紧盯着老者的表情。
老者擦拭桌子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头也不抬地说:“沈教习?倒是听过。不过……一个月前就听说他走了,说是家中有事,连夜离镇的。”
“走了?”沈砚之皱眉,“可他并未回江南,也未曾寄过书信。”
“那便不清楚了。”老者放下抹布,转身走向柜台,“咱这小镇,来人去人都稀松平常。公子若要住店,楼上有干净的房间。”他从柜台后拿出一串钥匙,递给沈砚之,“二楼最东头的房间,视野好。”
沈砚之接过钥匙,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指尖往上爬。钥匙串上挂着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诡异的符号——像是一个扭曲的人脸,没有眼睛,只有一个黑洞洞的嘴。
“这符号是……”
“哦,是咱镇上的习俗,避邪用的。”老者随口解释道,眼神却有些闪烁,“公子快上楼吧,安顿好了,我让老婆子给你弄点吃的。”
沈砚之没有再多问,牵着马往后院走去。后院不大,角落里堆着些枯枝败叶,中间有一口水井,井沿上长满了青苔,井水黑沉沉的,看不到底。他将马拴在院中的槐树下,那槐树的树干粗壮,枝繁叶茂,只是叶子绿得有些发黑,透着一股诡异的生机。
上楼的楼梯是木质的,踩上去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断裂。二楼的走廊光线昏暗,墙壁上渗出点点水珠,湿漉漉的,像是刚被人泼过水。最东头的房间门虚掩着,沈砚之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
房间里陈设简单,一张木板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还有一个旧衣柜。窗户对着镇子的东侧,外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竹林深处隐约能看到一条蜿蜒的河流,想必就是兄长信中提到的忘川河。河水泛着墨黑色的光,在雨雾中显得格外阴森。
沈砚之走到书桌前,想要擦拭一下桌面上的灰尘,却发现桌面上刻着一行浅浅的字迹,像是用指甲划上去的:“他们在撒谎,面具之下,皆是枯骨。”
字迹潦草,带着几分仓促和恐惧,看样子是兄长的笔迹!
沈砚之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老者说兄长一个月前离镇,可这行字迹新鲜,显然是近期才刻下的。而且,兄长信中提到的“面具”,也出现在了这里。
他正欲仔细查看,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是老者和一个妇人的低语声,声音压得很低,隐约能听到“外乡人”“祭祀”“面具”几个字眼。
沈砚之屏住呼吸,悄悄走到门口,顺着门缝往下看。只见老者和一个穿着蓝布衣裙的老妇人站在柜台后,老妇人脸上布满皱纹,眼神阴鸷,正对着老者低声说着什么,手指还时不时指向二楼的方向。
“……怕是来寻沈教习的,留着会不会出事?”老妇人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怕什么?”老者冷笑一声,“来了忘川镇,就由不得他了。再过三日便是祭祀大典,正好……”
后面的话声音太低,沈砚之没有听清。但他能感觉到,这对老夫妇的眼神里,没有半分善意,只有一种冰冷的、看待猎物的目光。
他悄悄退回房间,反手锁上门,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走到窗边,再次看向窗外的竹林和忘川河。雨雾更浓了,河面上隐约飘着几个白色的东西,像是纸灯,又像是漂浮的尸体。
忽然,一阵孩童的歌声从竹林深处传来,断断续续,带着几分诡异的甜腻:
“忘川河,水流长,
面具戴,不忆伤。
枯骨笑,纸钱扬,
来了忘川,不思乡。”
歌声在雨雾中回荡,听得沈砚之头皮发麻。他猛地关上窗户,靠在门板上,心脏狂跳不止。
他敢肯定,兄长一定还在镇上,而且遭遇了不测。而这忘川镇,绝对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那些村民、客栈的老夫妇,还有那诡异的祭祀和面具,都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而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已经踏入了这个名为“忘川”的陷阱,想要活着离开,恐怕没那么容易。
夜色渐深,雨还在下。沈砚之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客栈里静得可怕,连虫鸣声都没有。偶尔能听到楼下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走动,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拖拽。
他想起了兄长刻在书桌上的那句话:“他们在撒谎,面具之下,皆是枯骨。”
面具?枯骨?
沈砚之握紧了藏在枕下的匕首——那是他出发前特意准备的,以防不测。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他必须步步为营,小心翼翼地探寻真相,同时还要提防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叩击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擦窗户纸。
“谁?”沈砚之猛地惊醒,握紧了匕首。
叩击声停了一下,随即又响起,这次更加清晰,带着一种诡异的节奏。
沈砚之屏住呼吸,缓缓走到窗边,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往外面看去。
只见窗户纸外,贴着一张惨白的脸。
那是一张女人的脸,五官精致,却毫无血色,眼睛空洞洞的,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漆黑。她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更诡异的是,她的脸上,戴着一个用薄纸糊成的面具,面具上画着和钥匙串上一样的符号——扭曲的人脸,黑洞洞的嘴。
沈砚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浑身血液几乎凝固。他想要后退,却发现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那张脸就贴在窗户纸上,一动不动,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的魂魄吸走。
就在这时,女人缓缓抬起手,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窗户纸,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紧接着,一个冰冷刺骨的声音,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贴着窗户纸,钻进了沈砚之的耳朵里:
“沈公子……救救我……”
声音微弱而凄厉,带着无尽的绝望和痛苦。
沈砚之猛地回过神,想要大喊,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惨白的脸,在月光下逐渐变得透明,最后消失在雨雾中。
窗外,孩童的歌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诡异:
“忘川河,水流长,
面具戴,不忆伤。
枯骨笑,纸钱扬,
来了忘川,不思乡……”
沈砚之瘫坐在地上,冷汗浸透了衣衫。他知道,这忘川镇的恐怖,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卷入了一场无法逃脱的噩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