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渡的雾，这几日总带着股化不开的腐腥气。
陈砚撑篙的手，指尖总泛着一层洗不掉的凉。江水里的气泡比往常密了三倍，破裂时的“啵”声连成一片，像是有无数张嘴在水下窃窃私语。锁魂珠挂在手腕上，金芒敛去大半，只剩一层淡淡的光晕，偶尔轻轻发烫，像是在预警什么。
日头刚擦着西山落下，江面的雾就浓得呛人。陈砚正准备系船靠岸，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官道尽头的雾里，钻出一队人影。
不是寻常的人影。
那队人走得极齐，步伐僵硬，像是被线牵着的木偶。为首的是个穿皂衣的汉子，头戴斗笠，帽檐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青紫色的下颌，嘴角似乎永远抿着，没有一丝弧度。他手里握着一根黑沉沉的木杖，杖头雕着个骷髅头，骷髅的眼眶里嵌着两颗绿豆大的黑珠，在雾里泛着冷光。
汉子身后，跟着十几个“人”。说是人，却没有半分活气——都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白衣，衣襟下摆沾着暗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他们的头发披散着，湿漉漉地粘在脸颊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的下颌泛着死人特有的青灰色。最诡异的是他们的走路姿势：膝盖不弯，脚踝僵直，每一步都像是在平移，脚尖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是赶尸人。
陈砚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摆渡三十年，只在老辈人的传闻里听过赶尸人的说法——据说他们能驱动死人，昼伏夜出，专送客死他乡的魂魄归乡。可传闻里的赶尸人，大多走山路，从不近水，更不会来黑水渡这种邪性的地方。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些白衣“人”的手腕上，都系着一根红绳。红绳很细，像是用血染成的，末端空荡荡的，却让陈砚瞬间想起了妹妹当年手腕上的锁魂珠，想起了江底石室里那些缠绕在石棺上的红绳。
皂衣汉子走到江边，停下脚步。他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沙哑干涩，没有半点人气：“摆渡的，渡我们过河。”
陈砚握紧竹篙，竹篙的凉意顺着掌心往上爬。锁魂珠突然发烫，像是被火烫了一下，却没有颤动——既没提示这些是该渡的善魂，也没提示是该惩的恶魂。这种沉默，比任何预警都更让人不安。
“规矩你该懂。”陈砚沉声开口，声音被江风刮得有些发颤，“黑水渡日落后，只渡往南去的魂，不渡往北来的鬼；只渡清白身，不渡带煞体。”
皂衣汉子似乎笑了一下，那笑容极淡，只是嘴角微微上扬，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我们往南去，送这些客死他乡的人归葬。他们身无罪孽，只是恋家。”
他抬手，木杖指向那些白衣“人”。其中一个“人”的头发被风吹开了些，露出半张脸——眼睛闭着，眼皮凹陷，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像是脱水的腊肉。最让陈砚头皮发麻的是，那“人”的睫毛，竟然轻轻颤动了一下。
是活的？还是……被什么东西操控着？
陈砚正欲再问，手腕上的锁魂珠突然剧烈发烫，像是要烧起来一样。同时，江水里传来一阵“哗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下快速游动，朝着船的方向靠近。
“渡，还是不渡？”皂衣汉子的声音冷了下来，木杖上的骷髅头似乎转动了一下，眼眶里的黑珠亮了几分。
陈砚深吸一口气。他看不透这些赶尸人和“尸体”，但锁魂珠的反应告诉他，这些东西绝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可若是不渡，他怕这些邪物在岸边生事，惊扰了村里的人，尤其是妹妹。
“上来。”陈砚终是松了口，撑着篙将船划到岸边，“只渡人，不渡煞。若是你们带了不干净的东西，黑水江自会收了。”
皂衣汉子没说话，转身对着那些白衣“人”挥了挥木杖。不知他做了什么，那些“人”突然齐齐抬起脚，僵硬地迈上船。他们的动作没有一丝迟疑，像是被设定好的机关，上船时的重量压得船板“咯吱”作响，比同等数量的活人还要沉重。
陈砚注意到，每个白衣“人”的后颈处，都贴着一张黄纸符。符纸已经有些破损，上面的符文模糊不清，但依稀能看出和江底石室、鬼市阁楼里的符文有几分相似。符纸的边角，似乎还沾着一丝暗红色的粉末，像是朱砂混着什么东西。
皂衣汉子最后一个上船。他一踏上船板，陈砚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气味——腐腥气里混着艾草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像是……尸油燃烧后的味道。这气味让他胃里一阵翻腾，想起了江底那些白花花的骸骨。
“船钱。”陈砚别过脸，不想再看那些白衣“人”。
皂衣汉子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扔在船板上。银子落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却没有寻常银子的光泽，反而泛着一层淡淡的青黑色，像是被什么东西侵蚀过。“够了？”
陈砚没去捡那银子，只是撑篙离岸：“够了。坐稳，黑水江的水，不饶人。”
乌篷船缓缓驶离岸边，往江中心去。雾越来越浓，马灯的光只能照见船头三尺远的地方，那些白衣“人”整齐地站在船尾，一动不动，像是一排立着的棺木。陈砚眼角的余光总能瞥见，他们的头发在无风自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头发里蠕动。
船行驶到江中心时，皂衣汉子突然开口了：“陈渡灵人，我家主人有请。”
陈砚的篙顿了一下，溅起的江水落在手背上，凉得刺骨：“你家主人是谁？”
“墨尘。”皂衣汉子的声音依旧沙哑，“他在南岸等你，有要事相商。”
墨尘？
陈砚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是他。鬼市一别，他就知道墨尘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他，只是没想到，对方会用赶尸人的方式来找他。这些白衣“人”，恐怕也不是什么客死他乡的归魂，而是墨尘用来要挟他的筹码。
“我凭什么跟你去见他？”陈砚问道，手腕上的锁魂珠烫得更厉害了，像是在提醒他，危险正在靠近。
皂衣汉子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木杖，轻轻敲了敲船板。
“咚”的一声闷响。
紧接着，那些白衣“人”突然齐齐抬起头。他们的眼睛依旧闭着，嘴角却缓缓咧开，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笑容很大，几乎咧到了耳根，露出的牙齿泛着青灰色，有些牙齿上还沾着暗红色的污渍。
同时，他们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声响，像是破风箱在拉扯，又像是有人在水下窒息时的呻吟。这声音在寂静的江面上回荡，听得人头皮发麻，浑身汗毛倒竖。
陈砚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白衣“人”的手，不知何时抬了起来，指尖正指向他的方向。那指尖泛着青灰色，指甲很长，发黑发脆，像是要抓破空气。
“他们本是黑水江里的孤魂，”皂衣汉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得意，“墨尘主人给了他们一具躯壳，让他们能重见天日。只要主人一句话，他们就能立刻变成恶鬼，不仅能拆了你的船，还能上岸，去找你妹妹。”
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墨尘拿妹妹来要挟他了。
“你敢！”陈砚怒吼一声，锁魂珠瞬间爆发出金色的光芒，照亮了整个船尾。那些白衣“人”被金光照射，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身体微微颤抖，嘴角的笑容也凝固了。
“我不敢，但墨尘主人敢。”皂衣汉子似乎不怕锁魂珠的光芒，依旧镇定自若，“你妹妹当年是活祭，魂魄里带着黑水江的煞气，这些恶鬼最喜这种煞气。若是让他们找到她，后果你该知道。”
陈砚握紧拳头，指节泛白。他知道，皂衣汉子说的是真的。妹妹的魂魄虽然被解救，但当年被锁在江底三年，煞气早已侵入骨髓，那些恶鬼一旦靠近，定会不择手段地吞噬她的魂魄。
“墨尘想让我做什么？”陈砚的声音带着一丝妥协。
“很简单。”皂衣汉子说道，“主人要找黑水鬼王，需要你的锁魂珠帮忙。只要你答应合作，主人不仅不会伤害你妹妹，还会帮你彻底净化她魂魄里的煞气，让她永远平安。”
黑水鬼王？
陈砚心中一惊。他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可听皂衣汉子的语气，这似乎是一个极其强大的存在。墨尘找这个鬼王做什么？是为了报仇，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他想起鬼市上墨尘那疯狂的眼神，想起他手里那根用骨头做的笛子，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知道，墨尘的合作，绝不会那么简单，背后一定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可他没有选择。为了妹妹，他只能答应。
“好，我跟你去见他。”陈砚深吸一口气，锁魂珠的金光渐渐收敛，“但我有一个条件，在我见到墨尘之前，不准让这些东西靠近我妹妹，也不准惊扰村里的任何人。”
皂衣汉子点了点头：“可以。主人只想要你合作，不想伤及无辜。”
他抬手挥了挥木杖，那些白衣“人”立刻停止了“嗬嗬”的声响，重新低下头，恢复了之前的僵硬姿态，只是嘴角那道诡异的笑容，依旧没有消失，像是刻在脸上一样。
陈砚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撑着篙，加快了船速。江水里的气泡越来越密，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水下跟着船，船板下方，偶尔能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震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他不知道，这一去，等待他的会是什么。是墨尘的真心合作，还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陷阱？他只知道，为了妹妹，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必须闯一闯。
船靠南岸时，雾已经淡了些。南岸依旧是那片荒无人烟的树林，树林里静得可怕，没有虫鸣，没有鸟叫，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暗处窥视。
皂衣汉子率先下船，木杖点在地上，发出“笃笃”的声响。那些白衣“人”也跟着下船，依旧是僵硬的步伐，脚尖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跟在皂衣汉子身后，走进了树林。
陈砚最后一个下船。他回头望了一眼黑水江，江水依旧是墨黑色的，只是江面上，不知何时漂浮起了几片白色的纸，像是祭奠用的纸钱，在雾里缓缓漂动，最终被江水吞没。
他握紧手腕上的锁魂珠，深吸一口气，转身走进了树林。树林里的空气带着一股潮湿的腐叶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和皂衣汉子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火光。火光从树林深处一座废弃的寺庙里传来，寺庙的墙壁已经倒塌了大半，屋顶破了几个大洞，露出了里面发黑的横梁，像是一只巨大的怪兽，张着漆黑的嘴巴，等待着猎物上门。
皂衣汉子停下脚步，指了指寺庙：“主人在里面等你。”
陈砚抬头望去，只见寺庙的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衫，手里拿着一根白色的骨笛，正是墨尘。
墨尘看到陈砚，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和那些白衣“人”脸上的笑容一样，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陈砚，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