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的朝阳,未能驱散笼罩在皇城上空的阴霾。金銮殿内,琉璃瓦下,百官肃立,空气却凝滞得如同胶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压力。往日里低沉的议论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仿佛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果然,皇帝尚未升座,太子一系的官员便已按捺不住。一名御史率先出列,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字字泣血般控诉:“陛下!巫蛊厌胜,祸乱宫闱,此乃动摇国本之滔天大罪!四皇子萧景琰,身为皇子,竟行此悖逆人伦、咒害储妃之恶行,其心可诛,其罪当剐!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严惩凶逆,以正国法,以安天下!”
此言一出,如同点燃了引信,太子党的官员们纷纷出列附和,言辞一个比一个激烈,情绪一个比一个愤慨。他们引经据典,将历代巫蛊之祸的惨烈后果一一列举,将四皇子描绘成包藏祸心、十恶不赦之徒。声浪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正义”与杀伐之气,几乎要将那高耸的殿顶掀翻。
而反观保皇派与中立官员,大多低垂着眼睑,盯着脚下的金砖,仿佛上面能看出花来。巫蛊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谁碰谁死。在这等敏感时刻,明哲保身是唯一的选择。偶尔有几个与四皇子府走得近的官员,嘴唇翕动,想要辩驳几句,但在那汹涌的声讨浪潮前,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脸色苍白如纸。整个朝堂,几乎成了太子党一言堂的战场。
终于,内侍尖细的“皇上驾到”打破了这单方面的喧嚣。皇帝身着龙袍,缓步登上御阶,面容隐藏在十二旒玉珠之后,看不真切,但那股无形中散发出的低气压,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他没有立刻坐下,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扫过底下黑压压的群臣,在那些激愤的太子党脸上停留片刻,又在那些沉默的官员身上掠过。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感到一阵寒意。
良久,皇帝才缓缓坐下,低沉而充满威压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每一个字都敲在众人的心坎上:“巫蛊之术,祸乱宫闱,动摇国本,”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朕,绝不姑息!”
太子党众人脸上顿时露出难以抑制的得色,眼神交换间,满是胜利在望的兴奋。
然而,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严查此案,务必水落石出,不得有误!”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太子党人稍稍安心。
可皇帝的话并未说完,他目光转向文官班列中一个并不起眼的位置,落在了陈远身上。
“然,”皇帝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案牵连甚广,错综复杂,恐非表面所见。朕,需一双明辨是非之眼。”
他微微抬手,指向陈远:“特加派刑部郎中顾云,为三司会审协理!”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协理?一个五品郎中,协理三司会审?
不等众人消化这个信息,皇帝接下来的话更是石破天惊:“允其独立勘察问讯之权,东宫内外,涉案人等,皆可询查。一应进展,可直接向朕奏报,无需经由三司!”
“轰——”
这道特旨,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在每一个朝臣的耳边。让顾云协理,已是破格!赋予他独立勘察、直达天听之权,这简直是……将这桩足以颠覆朝局的大案,很大程度上交到了这个年轻的刑部郎中手中!
太子党人脸色剧变,方才的兴奋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不解,乃至愤怒。皇帝这是什么意思?不信任三司?还是……不信任他们?顾云可是四皇子一手提拔起来的人!
保皇派和中立官员也纷纷抬头,震惊地看向那个站在班末,身形挺拔,面色沉静的年轻人。目光中有审视,有好奇,有担忧,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陈远站在原地,能清晰地感受到从四面八方射来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有太子党毫不掩饰的敌意与质疑,有同僚复杂的审视,有来自龙椅上那深不可测的帝王凝视。
他缓缓出列,躬身,谢恩。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臣,顾云,领旨谢恩。定当竭尽全力,查明真相,以报陛下信任。”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睑下,心潮却汹涌澎湃。这道特旨,是皇帝在巨大压力下,对他能力的最后一点信任,是给了他一把尚方宝剑。但与此同时,这也是将他从暗处彻底推到了明处,将他架在了熊熊燃烧的权力火焰之上,承受着来自所有方向的炙烤。
他若查不出真相,或者查得不能让皇帝满意,那便是无能,辜负圣恩,之前所有功劳皆化为乌有,甚至可能与失势的四皇子一同论罪,万劫不复。
他若查出真相,证明四皇子清白,那便是彻底得罪了太子及其背后庞大的势力,从此不死不休。
他若查出的真相,指向一个连皇帝都不愿看到的方向……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这哪里是恩宠?这分明是一道裹着蜜糖的催命符!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皇命难违,他已被这无形的巨浪卷起,只能向前,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