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更鼓声自遥远的长街尽头传来,闷响三声,如同敲在人心上。刑部那处偏僻的小院官署里,最后一盏烛火在寒夜中孤零零地摇曳,将窗纸上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明明灭灭。
陈远独自坐在宽大的梨木书案后,身姿依旧挺拔,眉宇间却染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如同窗外凝结在枯枝上的浓重夜霜。白日里朝堂上的唇枪舌剑、同僚们避之不及的冰冷目光、太子党人那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恶意……种种画面,在他闭目凝神时,依旧清晰地翻涌上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一卷空白的宣纸上,却仿佛看到了更深、更远处。穿越至今,从死囚牢中挣扎求生,到凭借现代法医学知识屡破奇案,赢得“神断”之名,他一度以为,凭借超越时代的学识和一颗执着于真相与公义的心,便能在这古代世界立足,甚至荡清些许污浊。
可这一次席卷而来的政治风暴,如同当头棒喝,将他从某种程度的自信中彻底打醒。
知识是什么?是显微镜下纤毫毕现的菌丝,是现场足迹中重建的逻辑链条,是毒物反应里揭示的致命真相。它能穿透迷雾,让死者开口,让凶手无所遁形。它如同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案件的肌理。
然而,当面对来自权力顶层的恶意时,这把手术刀,竟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那些弹劾的奏章,那些构陷的罪名,那些冰冷疏离的目光,它们不与你讲证据,不与你论逻辑。它们自成一套规则,一套以权力为核心、以利益为驱动的残酷规则。在这套规则面前,真相可以扭曲,公道可以践踏,个体……可以被轻易牺牲。
他想起了萧景琰在金铥殿上,以皇子之尊,赌上性命与前途为他力保时,那坚定却亦孤注一掷的眼神。他想起了皇帝那深邃难测、最终以“平衡”二字了结一切的目光。他毫不怀疑,若无萧景琰这面挡箭牌,若无皇帝那出于制衡朝局、而非秉持公义的微妙考量,他陈远,连同他辛苦建立的这个小小官署,他视若子侄的阿青,他肝胆相照的赵虎,乃至那不顾一切站在他身边的苏清月……恐怕早已在这场不见硝烟却更加残酷的碾压下,粉身碎骨,悄无声息地消失。
一股冰冷的后怕,如同细密的蛇,沿着脊椎悄然爬升。他放在案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这不是面对刀剑加身时的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源于对规则无力的愤怒与警醒。
他的目光扫过书案一角,那里整齐地码放着他亲自整理编撰的《检验格目》手稿,旁边是阿青细心记录的案例笔记,还有赵虎绘制的京城地下势力关系图。这些,都是他知识的结晶,是他立足于这个时代的凭仗。可此刻,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昏黄的烛光下,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灰,显得那么……无力。
“知识……力量……”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词,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爆开一个细小的灯花,映得他眼中光芒闪烁不定。
他意识到,自己过去或许过于天真了。他将这个时代想象成了一个可以用科学和逻辑来解决难题的实验室,却忽略了实验室之外,那庞大而森严的权力结构,那盘根错节的人情网络,那视人命如草芥、视规则为玩物的顶层游戏。
在这里,知识是工具,但权力,才是握紧工具、决定工具指向何方的手。没有这只手,或者依附于一只不够强大的手,再锋利的工具,也终将在更强大的力量面前折断,甚至反噬自身。
“必须拥有力量……”他终于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念头,清晰地说了出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意,仿佛金石相击,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这力量,可以是什么?是更高的权位,足以让他站在更高的地方,拥有制定规则、而非仅仅遵守规则的话语权?是更广泛的声望,深入民心,形成某种无形的护身符,让敌人投鼠忌器?还是……更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底牌,比如,更深入地挖掘轩辕镜碎片的秘密,掌握那超越凡俗的、或许连权力顶峰也为之忌惮的力量?
又或者,在自身力量足够强大之前,必须更加审慎、更加策略地依附于一个足够强大、且愿意提供庇护的源泉。萧景琰,是目前看来最合适的选择。但依附,绝非简单的投靠,而是要在忠诚与价值交换之间,找到最稳固的平衡点,让自己成为不可或缺的一环,而非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回归现代,似乎遥遥无期。那么,在这个危机四伏的时代,他必须首先学会生存,更好地生存下去。而权力——无论是自身拥有的,还是能够借用的——是在这片弱肉强食的土地上,最坚硬、最不可或缺的基石。这不是对理想的背叛,而是守护理想所必须穿上的铠甲,必须拿起的武器。
窗外的风似乎更急了,呜咽着掠过屋檐。陈远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混合着墨香、烛烟以及冬日特有的清冷。他眼中的迷茫与后怕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冷静与锐利。
他伸出手,将那盏油灯的灯芯稍稍拨亮了一些。稳定的光芒驱散了角落的黑暗,也仿佛照亮了他前行的道路。
路,还很长。但方向,已然清晰。
他拿起搁置已久的笔,蘸饱了浓墨,在那卷空白的宣纸上,缓缓写下了四个字:
“势与力,鉴。”